宣府镇·大将军行辕
夜幕如浸透墨汁的生铁,沉沉压下。北风不再是风,而是裹挟着草原深处沙砾与冰碴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牛皮军帐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通红,热浪扭曲了空气,却驱不散那从脚底漫上、渗入骨髓的寒意——那是数十万大军陈兵塞外、决战一触即发所特有的、混合着铁锈、血腥与焦灼的死亡气息。
朱厚照——此刻,在朝廷正式文书与这北疆军营中,他只能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箭袖常服,独自立于巨大的沙盘之前。沙盘以精泥塑形,勾勒出宣府至大同一带的山川关隘,细致到每一条小路、每一处水源。此刻,代表鞑靼骑兵的黑色三角小旗,已如毒蛇吐信,越过了沙盘中那道象征长城的微缩土垣,深深楔入防线缺口,其锋锐几乎抵在标注“宣府卫”的木质小城上。而代表明军的红色方旗,虽数量不少,却分散绵长,防线看似完整,实则处处单薄,在黑色浪潮的映衬下,显得岌岌可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这泥沙木石的微缩世界,看到百里外真实战场的腥风血雨。登基八年,坐困紫禁城八年,唯有此刻,在这塞外苦寒之地,听着真实的刁斗风声,嗅着真实的尘土与马粪气味,他才感觉血液里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在苏醒。不是皇帝,是将军。
“大将军。”帐帘微动,随军太监张永的声音低沉而谨慎地传来,像怕惊扰了某种猛兽的沉思。他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信角已被捏得有些发皱。
“念。”朱厚照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永展开信笺,就着帐内晃动的烛火,用他那特有的、刻意抹去一切个人情感的平板声调诵读:“臣廷和顿首再拜,泣血以闻:宁王逆军已破安庆,水陆并进,江宁震动,留都一夕数惊。江浙沿海,倭寇趁势大炽,连陷台州、宁波三卫,劫掠烧杀,东南半壁危若累卵。京师仓廪日虚,漕运为战事所阻,粮饷转运不继,士卒有枵腹之虞。伏乞大将军速做圣断,或回师南下,以雷霆之势扫荡叛逆,安定东南;或……”
“或什么?”朱厚照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张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或准内阁所请,紧急调动蓟镇、辽镇边军精锐南下平叛。杨阁老言……京师乃天下根本,东南乃财赋之源,若再迁延不决,恐……南北皆失,江山板荡。”
“南北皆失?”朱厚照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而压抑的军帐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好一个‘南北皆失’!朕……本将军在这里,以身为饵,拖住伯颜猛可五万最精锐的鞑靼铁骑,让他们不敢全力南下。他们呢?内阁、兵部、南京那些守备勋贵,连一个跳梁的宁王、几股趁火打劫的倭寇都收拾不了,还有脸跟朕要兵?要粮?”
他猛地挥手,带起一股劲风,将沙盘边缘那把备用黑色小旗扫落在地,噼啪作响。“告诉杨廷和,兵,一兵一卒也没有!宣府这里的兵,是留着跟鞑靼主力决战的!粮饷,让他自己想办法!漕运不通就走陆路,陆路艰难就掏空他杨阁老的家底!至于宁王和倭寇——”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逼近张永,眼中寒光如实质般刺人:“若内阁连这等疥癣之疾都处理不了,还要朕分心他顾……那朕看,这内阁,也该换换血,让有能者居之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他深知眼前这位年轻天子的脾气,更知道这番话绝非仅仅发泄怒气那么简单。这是对内阁、对整个文官体系的一次严峻警告,甚至……可能是一次清洗的前兆。
帐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亲兵队长、深得朱厚照信任的边将江彬大步而入,甲胄铿锵,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大将军!夜不收最新急报!”
朱厚照精神一振:“讲!”
“鞑靼前锋轻骑约三千,已至三十里外野狐岭,正在砍伐林木,似有扎营试探之意。但伯颜猛可的王帐大营仍在五十里外原地未动,只是……”江彬眉头紧锁,显出几分困惑与警惕,“据高空侦骑观察,其营中今日炊烟比往日少了近半,且各营帐旗帜的排列方位,与昨日侦察图相较,有细微调整,不符合鞑靼一贯的扎营规制。”
“炊烟减半,旗阵有变……”朱厚照眯起眼睛,快步走到帐壁悬挂的那幅巨型北疆边防舆图前。他的手指沿着宣府、大同之间的长城防线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鹰。“伯颜猛可不是莽夫……他若真想强攻宣府,何必把王帐摆得这么远?若是疑兵,这前锋三千人又太实。除非……”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处险要关隘,“杀虎口。”
江彬瞳孔一缩:“大将军是说,鞑靼主力可能已暗度陈仓,分兵绕道杀虎口,意图偷袭大同?”
“宣府城高池深,我军主力云集,强攻伤亡必巨。大同虽也坚固,但防守重心向来偏西,若被一支奇兵从东面杀虎口突然出现,很可能措手不及。”朱厚照的手指重重按在“大同”二字上,“一旦大同有失,鞑靼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山西腹地,届时进可威逼京师,退可与南边的宁王叛军南北遥相呼应……大明腹心之地,将永无宁日!”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分兵救援大同?宣府正面压力必然剧增,若判断失误,宣府有失,同样是塌天之祸。不分兵?大同若破,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一个两难绝境,每一步都可能踩入深渊。
“大将军,是否……分兵驰援大同?末将愿领一支轻骑,星夜兼程!”江彬咬牙请命。
朱厚照沉默着,目光在地图与沙盘之间来回逡巡,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笃笃声敲在每个人心上。时间一点点流逝,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帐外辕门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呵斥之声,隐约有士兵的惊呼。江彬脸色一沉,按刀欲出查看,却见守门亲兵一脸惊疑不定地抢步入帐,跪禀:“大将军,辕门外来一道人,手持……手持御赐‘如朕亲临’金牌,求见大将军!”
“御赐金牌?道人?”朱厚照眉峰一挑,瞬间想到了一个人,“让他进来。”
片刻,帐帘再次掀起,一个身影飘然而入。玄色道袍在塞外的风沙中纤尘不染,面容清癯,三缕长髯,手持拂尘,步履从容,仿佛踏春游园,而非置身杀气冲天的军营。正是深受帝宠、敕封真人的钦天监监正——邵元节。
邵元节入得帐来,先是对朱厚照从容稽首一礼,姿态恭谨却无卑微:“贫道邵元节,参见威武大将军。”礼毕,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中央的沙盘上,扫过那犬牙交错的形势,唇角竟微微勾起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邵真人不在京中观星望气,祈福国运,怎有闲暇到这北疆战阵凶危之地?”朱厚照坐回虎皮椅,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
“贫道夜观天象,见紫微星芒为阴云所掩,主星旁将星摇曳西指,主北疆战事有诡谲之变,陛下……大将军身处险地,故特来襄助。”邵元节语气温和,目光却投向江彬,“江将军方才所报,可是鞑靼营盘有异,疑似分兵?”
江彬看向朱厚照,见皇帝微微颔首,才沉声道:“不错。真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邵元节从宽大的道袍袖中,不疾不徐地取出一卷略显古旧的羊皮地图,在沙盘旁的案几上徐徐展开。这地图绘制极其精细,山川河流、关隘小路、甚至一些废弃的烽燧屯堡都标注在列,比军中舆图更为详实,尤其是一些隐秘小径,连江彬这北地宿将都未曾尽知。
邵元节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后点向一个远离官道、看似不起眼的位置——蔚州。“贫道昨日于宣府城中设坛,以‘六壬神课’辅以星象推演,连占三卦,卦象皆同。鞑靼主力确已分兵,一路仍在宣府外虚张声势,一路精骑已悄然绕行山间秘径,其真正兵锋所指,并非大同,而是此处——蔚州卫。”
“蔚州?”江彬失声,满脸不信,“那不过是个偏远卫城,户口不足万,守军仅两千余,城墙低矮,鞑靼大军攻它何益?即便攻下,所得亦不足以弥补攻坚损耗。”
朱厚照却没有立刻反驳,他盯着邵元节手指下的“蔚州”,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
邵元节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世情的深邃,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江将军只知其一。蔚州城虽小,其城下却别有洞天。前朝蒙元时期,曾在此秘密修筑大型地下粮仓,以条石砌就,深藏山腹,极为隐蔽,储粮可支十万大军三月之需。元末战乱,此地档案遗失,粮仓遂成秘密,渐被世人遗忘。伯颜猛可此次倾巢南下,长途奔袭,所携牛羊有限,最致命处便是粮草不继。若能奇袭拿下蔚州,取得这批前朝遗粮……”他顿了顿,看向朱厚照,“他便可在长城以内获得一个稳固的补给据点,进可攻,退可守,再不必受后勤掣肘。届时,整个北疆战局,将彻底倒向鞑靼。”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噼啪。朱厚照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蔚州地下粮仓!这是绝对的朝廷机密,档案封存于内府,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连许多阁臣都未必清楚。邵元节一个道士,如何得知?还如此详尽?
“蔚州粮仓之事,关乎国防根本,乃绝密。”朱厚照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真人是从何处得知?”
邵元节垂眸,神色不变,依旧从容:“贫道蒙陛下信重,得以阅览宫中部分古籍秘档,偶见前朝只言片语记载,心下存疑。后结合北疆地理堪舆,多方考证,方有此推断。今日观星卜卦,恰与推断相合,想来……亦是天意使然,借贫道之口,警示大将军。”
天意?朱厚照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他沉默片刻,果断下令:“江彬!”
“末将在!”
“点选五千最精锐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备足三日干粮,连夜出发,驰援蔚州!务必抢在鞑靼之前抵达,死守粮仓!”
“末将领命!”江彬抱拳,转身欲走。
“且慢。”邵元节忽然出声阻止。
江彬停步,疑惑回头。
邵元节上前两步,指尖在那羊皮地图上轻轻划动:“江将军此去蔚州,若走官道,必经黑风峡。此地两山夹一谷,形如口袋,地势险恶至极,乃绝佳的设伏之地。”他抬头看向江彬,眼神深邃,“贫道推演卦象,见将军此行……血光冲霄,大凶之兆。那黑风峡中,恐有埋伏等待将军。”
江彬脸色一变,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盯着邵元节:“真人既知有伏,想必也有化解之法?”
邵元节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三枚折叠整齐、以朱砂绘就繁复符文的黄纸符箓,递给江彬:“此乃贫道精心绘制的‘六甲神行符’,贴身佩戴,可助将士振奋精神,疾行不疲,或可抢出些时间。”接着,他又指向地图上一条几乎被忽略的、蜿蜒于山脊的细线,“还有此条猎径,虽崎岖难行,需翻越两座山岭,但可完全绕过黑风峡。只是……路程要多出五十余里。”
江彬接过符箓,触手微温,似有奇异气流流转,心中惊疑不定。他仔细记下那小路径向,再次向朱厚照行礼,匆匆出帐安排去了。
大帐内,只剩下朱厚照与邵元节两人。炭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帐壁上,摇曳不定。
朱厚照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却未饮,只是慢慢转动着杯沿,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真人今日冒险亲至军前,恐怕不只是为了送一幅地图、指一条小路、赠几道符箓吧?”
邵元节稽首,姿态愈发恭谨:“大将军明察秋毫。贫道确有一不情之请。”
“讲。”
“请大将军下一道手谕,调龙虎山弟子陈九生,即刻赴北疆军前效力。”
“陈九生?”朱厚照挑眉,露出些许玩味神色,“朕记得他,三年前罗天大醮上,那个身怀异象、引得各方瞩目的少年。你要他作甚?我大明军中,不缺勇士。”
“北疆战事,非比寻常。”邵元节正色道,“鞑靼军中,亦有精通巫蛊诅咒的萨满巫师,其术诡异,能乱人心神,损人气血,非寻常武勇可敌。陈九生身负上古朱厌之力,乃世间至阳至刚之威能,正是这等阴邪术法的克星。若得他来军前,一人之力,或可抵千军万马,于战局大有裨益。”
朱厚照不置可否,指尖轻轻敲击扶手:“只是如此?”
邵元节抬眼,目光与朱厚照相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韵律:“还有……贫道近日于钦天监密室,以周天星盘辅以秘法推演,发现古籍所载‘蓬莱仙山’之缥缈气机,似有指向……就在这北疆浩瀚之地,隐约浮现。”
“蓬莱”二字,如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朱厚照心中激起涟漪。长生!帝王坐拥四海,富有天下,最无力抗衡的便是时间流逝。太祖高皇帝享寿七十一,成祖文皇帝六十四,而他父皇孝宗皇帝,年仅三十六便龙驭上宾。他今年二十有五,正值青春鼎盛,可每次于镜中瞥见眼角细微的纹路,每次批阅奏章至深夜感到的精力不济,都会让他想起那可怕的宿命。
“蓬莱……当真在这苦寒北地?”朱厚照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探寻。
“古籍有载,蓬莱、方丈、瀛洲,乃海外仙山,飘渺无踪,然每逢天下气运剧变、山河动荡之际,其门户或有短暂显现之机。”邵元节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与他平日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如今北虏南叛,倭患东起,天下兵戈纷扰,正是乾坤倒悬、气运紊乱之时。若此时寻得仙山入口,陛下……大将军您便可入内求得真正的长生久视之道!届时,莫说扫平北虏南叛,便是永镇大明江山,开创万世不移之基业,亦非虚妄!”
帐外北风呼啸,卷着沙粒扑打帐幕。帐内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寒气激得一阵猛烈摇曳,将邵元节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竟有几分狰狞。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自己宠信了近十年,几乎言听计从的道士。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那“长生”的诱惑如同最甜美的毒酒,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永握权柄,永享尊荣,这几乎是每个帝王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炽热的渴望。
然而,心底更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警惕地响起:邵元节如此热切,所求当真只是为君分忧,寻访长生?一个能窥探宫廷绝密、精通奇门遁甲、又与边将、乃至外虏似乎都有若隐若现联系的道士……他所图究竟有多大?
“此事……关系重大。”朱厚照缓缓开口,压下心中波澜,面上恢复帝王的深沉难测,“容本将军细细思量。陈九生那边,朕……我会考虑。真人远来辛苦,先下去歇息吧。”
邵元节眼中那抹狂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取代,但他很快低头,恭顺答道:“贫道告退。望大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做决断。”说罢,躬身退出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朱厚照独自坐在昏黄的烛光与跳跃的炭火光影中,许久未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的虎头雕刻上摩挲,目光幽深,望向帐顶,仿佛要穿透这层层牛皮与毛毡,直视那浩瀚无垠、藏着无数秘密与诱惑的苍穹。
长生之门,或许就在北方。
但这扇门后,究竟是永生仙境,还是……万丈深渊?
(同一夜·京城西郊·荒废驿站 扩写)
与北疆肃杀紧张的军帐氛围截然不同,京城西郊这座荒废多年的驿站,浸泡在死一般的寂静与颓败之中。驿站是前朝所建,土木结构早已腐朽,屋顶瓦片破碎,露出狰狞的椽子,像巨兽死去的肋骨。月光惨白,从破损的窗棂和屋顶漏洞筛落,在地上投出支离破碎的光斑,更添阴森。
二楼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房间里,燕红绡蜷缩在一张咯吱作响的破木床上,身上紧紧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褪色发硬且散发霉味的旧棉袍。饶是如此,北地春夜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让她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她的手下意识地、一遍遍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六个月大的生命正在顽强生长。偶尔,腹中的孩子会轻轻踢动一下,那细微的胎动像黑暗中最温柔的星光,提醒着她,她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牵挂,还有未来。
她不敢回京城,甚至不敢靠近任何可能有人烟的地方。自从那夜白云观废墟一别,郭启明如受伤的野兽般遁入黑暗,锦衣卫和东厂的缇骑便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在全城乃至京畿范围内展开了疯狂搜捕,口号便是缉拿“郭逆余党”。而她,作为“郭逆的女人”,更是榜上有名,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这半个月,她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靠着陈九生暗中接济的食物和清水,以及心底那点渺茫的希望苟延残喘。
想到陈九生,燕红绡冰冷的心湖里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半旧青衫、眼神清澈却背负着比她更沉重宿命的龙虎山少年。他每隔三日,必定会如约而至,带来干净的吃食、安胎的药材,还会用他温和醇厚的真炁,小心翼翼地探查她体内胎儿的状况,为她抚平奔波动荡的气血。他承诺,等孩子平安降生,便会安排可靠之人,送她们母子远走江南,找一个山明水秀、无人认识的小镇,隐姓埋名,平安度日。
一个与她几乎算得上“仇敌”师弟的人,给了她绝望中唯一的生路与温暖。这命运的讽刺,让她每每想起,都五味杂陈。
可燕红绡心里清楚,自己很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怀胎六月,本是该精心将养的时候,她却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当年在苗疆为救郭启明,她身中玄阴洞寒毒,虽得贺兰师叔全力救治保住性命,但脏腑经脉已损,元气大伤。这半年来,跟着郭启明亡命天涯,历尽厮杀苦寒,身子骨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最近几日,她开始不住地咳嗽,起初只是干咳,后来痰中便带了缕缕刺目的血丝。作为练武之人,她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根基损毁、生命力急速流逝的征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可是孩子……这个她和郭启明之间最后的联系,这个承载了她全部爱与挣扎的小生命,绝对不能有事!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就在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窗外庭院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却明显不同于以往的脚步声。不是陈九生。陈九生的脚步,沉稳而轻灵,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如同山间清泉流淌,落叶飘零。而此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凌乱、急促、虚浮,甚至……带着浓重的踉跄与拖沓,还有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有人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正拼死向这里靠近!
燕红绡瞬间惊醒,所有睡意消散无踪。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悄然将手伸入枕下,握紧了那柄郭启明留给她的、刃口已有些卷边的精钢短刀。刀柄冰冷,却让她混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
“吱呀——哐!”
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来人一身夜行衣已被鲜血浸透,紧贴在身上,脸上戴着的黑色面具破碎了一半,露出一张年轻却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狰狞的面孔——正是那夜在白云观,张子麟静室外,持剑与谢沧流等人对峙的黑衣人之一,郭启明仅存的、最为死忠的部下。
“夫……夫人……”黑衣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床榻的方向,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声音嘶哑破裂,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主上……主上派我来……护……”
话音未落,他再次扑倒在地,背心上那道从右肩斜劈至左腰的恐怖刀伤完全暴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水,仍在汩汩外涌,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燕红绡强忍着腹中因惊吓和紧张而传来的一阵绞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快步来到黑衣人身边。她顾不上那浓重的血腥气,伸手迅速检查他的伤口。刀口极新,边缘的血液还是温热的,显然受伤时间不长。但真正致命的,并非这看起来骇人的外伤,而是伤口深处萦绕不散的一股阴寒、粘稠、充满腐蚀性的奇异炁息——这绝非中原武林任何一门一派的正统内力,更不是鞑靼萨满的巫力,反倒带着一种她曾在东瀛隐约感受过的、诡谲森冷的气息……
倭国忍术!
这个认知让燕红绡的心脏猛地一沉。邵元节……他真的和倭寇勾结到如此地步?连忍者都动用上了?
她咬紧牙关,撕下自己内裙相对干净的下摆,试图为黑衣人包扎止血。动作间,黑衣人怀中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油布已被鲜血浸透大半。
燕红绡捡起,入手沉甸甸。她颤抖着手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封折叠整齐的密信。信纸是特制的韧性纸张,此刻已被鲜血染透大半,但以朱砂混合某种特殊墨汁书写的字迹,在月光下依然勉强可辨。
信文用的是倭国文字!
燕红绡的心跳骤然停止。在富士山下那半年,为了生存,也为了多少了解那个囚禁、利用郭启明的地方,她曾强迫自己学习过一些倭国语言文字。虽然粗浅,但结合上下文,看懂大致意思并不难。
她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扭曲的字符。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便仿佛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信是邵元节亲笔写给倭国“出云巫女”的!信中详细提及:“朱寿(朱厚照化名)已中分兵之计”,“蔚州伏兵早已备妥,皆为贵国精锐”,“待其京畿主力被调离,城内空虚之际,便可依计动手,夺取‘钥匙’”。最后还有一句:“郭启明此子,凶悍难制,然其复仇心切,可利用其与明军冲突,或可借明军之刀除之,是为‘借刀杀人’之策。”
落款日期,正是三日之前!
蔚州……伏兵……借刀杀人……
燕红绡捏着信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与冰寒彻骨的恐惧交织!
这不仅仅是一个针对郭启明的陷阱!这是一个庞大、恶毒、环环相扣的阴谋!邵元节勾结倭寇,利用郭启明的复仇心理和皇帝急于建功的心态,设下圈套,不仅要葬送北伐的五千甚至更多大明精锐(江彬那支骑兵!),还要趁京城兵力被调往北疆、内部空虚之际,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夺取“钥匙”?什么是钥匙?)!而郭启明,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被利用到极致、最后还要被无情舍弃的棋子!
郭启明有危险!北伐大军有危险!甚至……大明江山都有危险!
必须立刻告诉陈九生!告诉朝廷!告诉所有能阻止这场阴谋的人!
“找到你了。”
一个阴冷、干涩、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门外走廊响起。
燕红绡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门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个身影。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劲装之中,连头脸都被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眼睛。他们腰侧佩戴的并非中原常见的刀剑,而是倭国忍者特有的“手里剑”套袋和“苦无”插鞘。行动间,气息近乎完全隐匿,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
真的是倭国忍者!邵元节竟已丧心病狂到直接引倭寇潜入京畿重地!
为首那名忍者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燕红绡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幽冷的眼中杀机暴涨,再无半点犹豫。
“杀了她,夺回信件。”简短、冰冷、充满杀意的倭语指令。
三名忍者身形同时晃动,如同三道鬼魅般的黑烟,瞬间扑入房间!人在半空,手臂疾挥,数十枚泛着幽蓝光泽的菱形“手里剑”如同毒蜂群般,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从不同角度笼罩向燕红绡全身!
燕红绡银牙紧咬,压下腹中因剧烈动作而传来的绞痛,短刀瞬间出鞘,在身前划出一片绵密的刀光!“叮叮当当”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大部分手里剑被斩落在地,但仍有两枚擦着她的肩头和手臂飞过,带起两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可她重伤未愈,又怀有身孕,身体沉重,动作远不及从前迅捷灵敏。一个忍者借着手里剑的掩护,已如同鬼影般欺近她身侧,手中那支特制的、带倒钩的“苦无”闪烁着淬毒的幽光,无声无息却又狠辣无比地直刺她的心口!角度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躲不开了!
燕红绡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上那本该昏迷的黑衣人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竟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硬生生挡在了燕红绡与那柄致命的苦无之间!
“噗嗤!”
淬毒的苦无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从背后透出寸许带血的尖端。黑衣人身体剧震,却反手死死抱住了刺伤他的忍者,一双因失血过多而涣散的眼睛,竭力转向燕红绡,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喊道:
“夫人……快走!!!主上……不能……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他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头无力地垂下,但抱着忍者的双臂,却如铁箍般没有丝毫松动。
“不——!”燕红绡发出一声悲鸣,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她知道,此刻不是悲痛的时候!黑衣人用生命为她换来的这短暂空隙,绝不能浪费!
她强忍心如刀绞,猛地一脚踹向旁边那扇早已腐朽的窗户!
“哗啦!”木窗破碎。
燕红绡纵身从二楼跃下!
高度虽不算极高,但她落地时,双腿一软,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当场瘫倒在地。她伸手一摸大腿内侧,触手一片温热粘腻——是血!见红了!
孩子……我的孩子……
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比面对死亡更加可怕。
“追!不能让她跑了!”楼上传来忍者气急败坏的倭语。
燕红绡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暂时清醒。她挣扎着爬起,一手死死捂住小腹,一手拄着短刀,踉踉跄跄地冲向驿站后方那片黑沉沉、仿佛无边无际的密林。那是唯一的生路!
身后,忍者已如跗骨之蛆般追来,轻盈迅捷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出淡淡的残影。
林中漆黑一片,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燕红绡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荆棘和灌木的枝条不断抽打、划破她单薄的衣裙和裸露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腹中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下身的出血似乎也在增多,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大腿流淌下来,带走她的体温和力气。
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仿佛要撞碎胸膛。
要死在这里了吗?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这边!快!”
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女声,如同天籁般,突然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隐约照亮了来人的身影——月白色的道袍纤尘不染,手持一柄寒气森森的软剑,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正是“百晓生”传人,沐晚棠!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人——背着沉重药箱、神色焦急的苏挽云,以及手持精巧短弩、眼神警惕四顾的沈清歌!
“燕姑娘!快过来!”沈清歌看到燕红绡惨状,急得大喊,同时抬手“嗖嗖嗖”连发三弩!弩箭精准地射向追得最近的忍者,虽未命中,但也成功逼得对方身形一滞,减缓了追击速度。
沐晚棠剑光一闪,已如一道白练般迎上两名扑来的忍者,软剑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化作漫天寒星,将对方牢牢拦住。她头也不回地对苏挽云急道:“挽云!带她走!去西三里外的‘听竹小筑’!快!”
苏挽云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几乎虚脱的燕红绡。刚一接触,苏挽云脸色就变了——入手处一片冰凉,燕红绡脉息紊乱微弱如游丝,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裙摆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渍!
“她见红了!胎气大动!不能再剧烈跑动了!”苏挽云声音发颤,作为医者,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行……”燕红绡用尽最后力气,将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封被血浸透的密信,塞进苏挽云手里,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这信……给……陈九生……邵元节……勾结倭寇……蔚州……有伏……救……救北伐军……救……启明……”
话音未落,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燕姑娘!”苏挽云惊呼,急忙将她抱住,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腕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脉象乱如麻絮,几不可察,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之兆!
林中,沐晚棠已与三名忍者战作一团。她剑法精妙绝伦,“北斗七星剑”施展开来,剑光如星河倒泻,守得滴水不漏。但倭国忍者招式诡谲狠辣,身法飘忽,配合更是默契无间,一时间竟难分胜负。更麻烦的是,林中阴影晃动,竟又无声无息地窜出五个同样装束的忍者,呈扇形散开,隐隐将她们四人全部包围!
“晚棠姐小心!”沈清歌一边用短弩支援,一边焦急地观察局势。弩箭虽利,但忍者身法太快,多数落空,收效甚微。
沐晚棠心知绝不能陷入持久战,更不能被合围。她眼神一凛,剑势陡然一变,从绵密严谨的“北斗守势”转为凌厉无匹的杀招——“天璇破军”!这是“北斗七星剑法”中最为决绝的一式,剑光瞬间收敛,化作七点凝练到极致、速度快到肉眼难辨的寒星,如同北斗七星中的天璇星猛然炸裂,分袭七处要害!
“噗噗噗!”两名忍者猝不及防,咽喉、心口同时中剑,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然而,使出这等杀招,沐晚棠自身也露出了刹那间的破绽。一名一直潜伏在阴影中的忍者,如同毒蛇出洞,从她视觉死角猛然窜出,手中淬毒的手里剑化作一道乌光,直射她后心命门!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铛!”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柄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骨折扇,如同凭空出现,精准无比地击飞了那枚致命的手里剑!扇骨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紧接着,一道青衫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沐晚棠身后,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视觉极限!他周身并无惊人气势,但掌心之中,一团赤金色、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的火焰骤然升腾而起,带着一种古老、威严、焚尽一切的洪荒气息,一掌拍向那名偷袭的忍者!
忍者骇然失色,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气息,本能地想要后退遁走。但那赤金火焰却仿佛有灵性一般,速度暴涨,如影随形,瞬间追上,将他整个人吞噬!
“啊——!”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火焰之中,忍者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在一息之间化为了一小撮焦黑的灰烬,随风飘散。
其余忍者见状,无不魂飞魄散。他们训练有素,悍不畏死,但面对这种完全超出理解、如同天灾般的毁灭力量,源自本能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纷纷掷出携带的烟幕弹和闪光弹。
“砰!砰!”烟雾与刺目的白光瞬间爆发,笼罩一片。
待得烟雾稍散,林中已不见了那些忍者的踪影,只留下几枚未爆的暗器和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陈九生没有去追。他第一时间冲到了燕红绡身边。看着苏挽云怀中那张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脸,感受着她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生机,陈九生毫不犹豫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将一股温和醇厚、蕴含着生生不息之意的赤金真炁,源源不断地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经脉。
“她伤了根本,又动了胎气,元气溃散……恐怕……”苏挽云声音哽咽,别过头去,不忍再说。
燕红绡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炁息,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但她还是认出了眼前那张清俊而充满担忧的脸。
“陈……陈师弟……”她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只溢出更多的血沫,“信……给九生……”
陈九生接过苏挽云递来的、那封浸满鲜血、几乎要碎裂的密信。只匆匆扫了几眼,他浑身便猛地一震,如遭雷击!眼中那温润平和的赤金光芒,骤然变得炽烈而狂暴,如同压抑的火山即将喷发!
信中的内容,触目惊心!邵元节与倭寇勾结的铁证!蔚州伏兵的毒计!借刀杀人的阴谋!这已不仅仅是私人恩怨,而是关乎北伐数万将士性命、关乎北疆防线安危、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惊天阴谋!
“这信……从哪里得来?”陈九生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郭启明的人……拼死……送来的……”燕红绡的手,忽然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陈九生的手腕,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蓄满了泪水,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眷恋、深深担忧与恳求的复杂目光,“救他……求求你……救你师兄……他是被……被利用的……他……其实……很苦……”
她喘息着,目光涣散地移向自己那微微隆起、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腹部,泪水终于滑落苍白的脸颊:“孩子……叫……郭念生……告诉他……他爹不是……坏人……娘……从不怪他……”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碎的沉寂。
那只紧紧抓着陈九生的手,失去了所有力量,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苏挽云颤抖着伸出手,探向燕红绡的鼻息,片刻后,眼圈一红,猛地别过头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沈清歌捂着嘴,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沐晚棠收剑还鞘,走到陈九生身边,看着他怀中已然失去生命的燕红绡,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沉默不语,只是眼神凝重如铁。
陈九生缓缓单膝跪地,轻轻将燕红绡尚有余温、却已再无生机的身体平放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掌心中那团赤金火焰静静燃烧着,映照着他低垂的脸庞,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落叶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沈清歌的哭泣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沐晚棠走上前,轻轻按住陈九生的肩膀,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九生,节哀。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陈九生缓缓抬起头。眼中残留的悲恸,已被一种冰冷、沉静、却更加骇人的决绝所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将燕红绡的遗体抱到一棵古树下,轻轻放好,又脱下自己的青色外袍,动作轻柔地盖在她身上,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燕红绡的遗体深深一躬。
然后,他转向沐晚棠、沈清歌和苏挽云,眼中赤金光芒如剑:“晚棠,你带清歌和挽云,立刻返回城西‘听竹小筑’,那里暂时安全。我要立刻去一趟宣府,面见大将军。”
“你要去北疆?”沐晚棠蹙眉,“可京城这边,邵元节阴谋败露,必有大动作,龙虎山和天师那边……”
“邵元节的阴谋,比我们想象的更大、更毒。”陈九生扬起手中那封血信,声音冰冷,“他不仅要害皇上,还要葬送整个北伐大军,与倭寇里应外合,谋夺不知何物的‘钥匙’。若蔚州真有伏兵,江彬将军那五千精骑,乃至后续可能增援的部队,都将危在旦夕。我必须去阻止,至少……要示警。”
他顿了顿,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而且……师兄他,恐怕也已深陷局中,难以自拔。我必须去。”
沐晚棠沉默了片刻,看着陈九生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论对倭寇忍者行事风格和战法的了解,我或许比你在行。京城这边……有苏姑娘接应,林姑娘从龙虎山送来的药物和消息也需要人处理。”
“我也去!”沈清歌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倔强而勇敢,“我爹在宣府、大同军中还有一些可靠的旧部属,虽然官职不高,但关键时候,或许能传递消息,提供帮助。”
苏挽云张了张嘴,也想同去,但看着陈九生望向她的眼神,又看了看树下燕红绡的遗体,最终将话咽了回去,用力点了点头:“你们……一定要小心。燕姑娘的……后事,交给我。林师姐那边若派人来,我会妥善接应。”
陈九生深深看了苏挽云一眼,那目光中有感激,有嘱托,也有沉重的信任。他最后看了一眼树下那被青衫覆盖的安静身影,再次躬身一礼。
然后,他转身,望向北方。眼中赤金光芒,不再仅仅是火焰,更像是两柄即将出鞘、斩破一切阴谋与黑暗的利剑。
“走。”
三道身影,不再有丝毫迟疑,如同融入夜色的疾风,朝着北方——那战火将燃、阴谋笼罩的北疆战场,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