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孙家的人难得聚得这么齐整。
大房的孙福平和张秀清,二房的孙福广和刘巧云,还有外嫁的姑奶奶孙灵秀,全都围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像在看什么西洋镜。
那洋人穿着一身浆得笔挺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正一脸困惑地看着这群对他指指点点的孙家众人。
“哎哟,你瞧他那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蓝汪汪的。”
大少奶奶张秀清压低了声音,胳膊肘捅了捅孙灵秀:“姑奶奶,这洋大夫出诊一趟,得多少钱?”
她心里头酸水直冒。
白佳玉这个克夫的小寡妇,倒是什么好事都占了先。
他们大房二房还没让洋人瞧过呢,她倒先享受上了。
二少奶奶刘巧云嗑着瓜子,把壳“呸”地一声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用夸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那起码得这个数吧?”
她伸出两根手指。
两块大洋?
在海城,够寻常人家半个月的嚼用了。
孙灵秀听了,嘴角撇出轻蔑的冷笑。
“两块钱?两块钱连史密斯医生的面都见不着。”
她说着,慢条斯理地竖起一只手,张开五根秀气的指头。
“多少?”
张秀清和刘巧云同时惊呼出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五块大洋?!”
孙灵秀得意地挑了挑眉,享受着她们的震惊。
她今儿个就是下了血本,非要当着全家人的面,看看三嫂肚子里揣着的,到底是个真心儿的孙家种,还是个空心儿的鬼胎。
三哥那副掏空了的病秧子身子骨,谁都清楚。
嫁进来一月不到就把人克死了,转头就说自己怀了遗腹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若是空心儿的……
妈私藏那些宝贝稀罕物……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动静。
“三少奶奶回来了。”
下人通报了一声。
前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刘巧云懒洋洋地靠到一旁的梁柱上,继续嗑着瓜子,阴阳怪气的腔调不大不小。
“哟,这不是咱们家如今最金贵的菩萨回来了么?肚子里揣着咱们孙家唯一的香火,倒还在外男家里夜不归宿,真是不怕外头那些碎嘴子传闲话。”
白佳玉站定,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绣着素雅兰草的布鞋上。
她就知道,回来就是这句话等着她。
她没理会刘巧云,径直走到主位上闭目养神的老太太面前,微微福身,声音温顺:“妈,儿媳回来了。”
孙老太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
昨儿个要不是裴母身边那个老妈子亲自上门传话,说裴母病得离不得人,她是断断不会点头,让白佳玉这个揣着孙家独苗的寡妇,留在裴昀那样的外男家里的。
可孙家如今初到海城,处处都要仰仗裴昀。
裴母开了口,她没胆子拒绝。
再说了,白佳玉一个寡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谅她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冲她招了招手:“回来了就好,过来坐。”
白佳玉将药箱交给喜歌。
喜歌接过箱子,一双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担忧,偷偷觑着自家小姐。
小姐昨日带着那药去裴家做那事,也不知道成了没有?
可就算成了,这才一天,怎么可能查得出来?
要是让这洋大夫一查,发现小姐根本没怀孕,那……
那可就全完了!
白佳玉心里何尝不是擂鼓似的响。
她走到老太太身边,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柔顺的笑意。
“灵秀也是一片好心,关心你的身子。”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指了指那个洋人医生。
“特地给你请了海城的西医来,给你好好瞅瞅,看看肚子里的孩儿康健不康健。”
白佳玉的余光扫过那个叫史密斯的医生,目光在他脖子上那个听诊器上停了半秒。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父亲还在时,曾跟她提过,西医的听诊之术,能辨心肺之音,甚至能听到腹中胎儿的心跳。
她自己就是郎中,自然清楚得很。
她和裴昀总共才三次,就算是昨晚那次运气好怀上了,今天也绝不可能查出任何端倪。
一旦这位史密斯医生当众宣布她根本没有怀孕……
她能想象得到,这一大家子豺狼虎豹,会怎么把她生吞活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孙灵秀见白佳玉半天不说话,面无表情,以为她是心虚了,嘴角的笑意更深。
她款款走过来,亲热地挽住白佳玉的胳膊,声音甜得发腻。
“三嫂,你别怕。”
“这国外的医生,跟咱们的郎中大夫是一样的,就是西医的法子要更灵一些,人家这洋玩意儿,不但能看出你肚里的孩子好不好,还能查出是几个月的身孕呢!”
“到时候,咱们大家伙儿不就都跟着你一块儿高兴了?”
“中医西医,各有所长,并无好坏之分。”白佳玉淡淡地回了一句。
“是是是,瞧我这张嘴,说错话了。”孙灵秀假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我倒是忘了,三嫂自己就是杏林高手。”
她说着,转头就用一口流利的洋文对史密斯医生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
孙灵秀和她丈夫入资报社,丈夫又是主编,孙灵秀的文化自然够得上学几天洋文。
她那口洋文,孙家没人听得懂。
但看她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白佳玉也猜得到,无非是让这医生仔仔细细地查,查她到底怀没怀孕。
史密斯医生听完,点了点头,拿起听诊器便朝白佳玉走了过来。
冰冷的金属在天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白佳玉心头一紧,闷得发慌。
她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听诊器,脸上的血色逐渐变白。
脑子里已经是乱成一团浆糊。
但眼看近在咫尺,白佳玉抿紧嘴唇,心头跃上一计。
忽然,她猛地往后一缩,声音都变了调,又尖又细:“他、他要作何?!”
她一把抓住孙灵秀的袖子,满眼惊恐:“姑奶奶,我听说洋人看病,都要把人的衣裳脱了的?我虽是个寡妇,可也懂得廉耻,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看了我的身子去!”
故技重施。
也只有这法子了。
孙灵秀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三嫂你别怕,没那么严重,就是用这个听诊器听一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