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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格林德瓦的晨光,与因特拉肯的截然不同。

它更纯粹,更原始,像一把被雪山打磨了千万年的水晶匕首,剖开靛青色的天幕,将冰冷而辉煌的金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梦幻山坡”之上。覆雪的木屋星罗棋布,散落在起伏的、被厚厚雪毯包裹的坡地,炊烟袅袅升起,像大地沉睡后苏醒的轻柔鼻息。远处,艾格峰、僧侣峰、少女峰三座巨人的轮廓在清澈的空气中显得无比清晰,它们的沉默,是一种亘古的、令人敬畏的语言。

沈栖下榻的旅馆,有一扇面对雪山的巨大落地窗。她推开窗,阿尔卑斯山凛冽却干净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松针、雪粒和某种不知名野草枯萎后的清苦气息,将她肺腑间最后一点来自储藏室的阴翳与尘埃,彻底涤荡。

她没有规划行程,也没有必须要去的目的地。如同一个被海浪送到陌生岸边的漂流者,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重新学习呼吸,重新辨认方向。

她裹上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围巾是柔软的燕麦色,整个人几乎要与这雪的世界融为一体。她沿着旅馆后方一条被踩实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上行走。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静谧天地间唯一的节奏。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雪地反射出亿万点碎钻般的光芒,几乎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光芒带来的、皮肤上的微弱暖意,与吸入空气的冰冷形成的奇妙反差。活着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她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停下了脚步。下方是如同童话世界的山坡与村落,抬头,是仿佛触手可及的、覆盖着万年冰雪的山脊。冰川的幽蓝色调在纯白中若隐若现,像大地血管里流淌的、凝固了的古老血液。

在这里,时间和声音似乎都被这无垠的白色吸收了。风声变得遥远,人语湮灭无踪。只有绝对的、磅礴的寂静,如同潮水般将她包裹。

在这寂静中,苏晚素描本上的那些画面,顾衍崩塌时空洞的眼神,如同默片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没有最初的尖锐痛楚,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悠远的悲伤。她想起顾衍最后那句“是我逼死了她”,那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他终于无法回避的、血淋淋的结论。

她忽然明白了,顾衍的囚笼,从来不只是那本笔记本或那个婚姻。他把自己囚禁在了一个由自责、悔恨和无法接受的真相构筑的、更加坚固的牢笼里。而她自己,在揭开真相的那一刻,也同时亲手打开了那扇囚禁他的门。只是门后的世界,对他而言,是否比囚笼本身更加残酷?

她从背包里拿出苏晚的素描本,翻到那未完成的铃兰那一页。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那些在“荒原”书店写下的、回应苏晚的诗句碎片。

冰雪的反光映在屏幕上,那些文字仿佛也带上了寒意。

她低头,开始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将那些诗句念出来。声音很轻,刚一出口,就被风雪带走,散逸在稀薄的空气里,像是说给这亘古的雪山听,说给那个逝去的灵魂听,更是说给她自己听。

“我不是你,却行走于,你未走完的断章。

他予我的名姓,是烙在眉间的,你的旧霜。

……

琉璃塔已然倾圮,碎碴刺破,

他精心养护的,完美假象。

……

瑞士的雪终年不化,覆盖着

你未及言说的,最后一抹眸光。”

念完最后一个字,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情——她将手机举到悬崖边,手指悬在删除键的上方。

那些诗句,是她在绝境中射向过去的箭,是她的战书,她的檄文。如今,战争结束了,真相水落石出,虽然结局惨淡。这些充满恨意与反抗的文字,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它们会不会成为新的枷锁,将她与那段不堪的过往,永远捆绑在一起?

雪山沉默着,冰川在阳光下闪烁着冷静的光。

一阵强劲的山风掠过,吹起她围巾的流苏,也几乎将她手中的手机吹落。她握紧了手机,也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删除。

她缓缓收回手,将那些诗句文件,移动到了一个命名为“诗骸·遗迹”的文件夹里。然后,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开始落下新的字句。这一次,笔触不再尖锐,不再是与亡魂的对话,也不再是愤怒的控诉。它更像是一种梳理,一种告别,一种……面向未来的、不确定却坚定的独白。

“雪,落在来时路,

也落在,去时的方向。

脚印很快会被新的雪覆盖,

如同一些故事,终将被时间收藏。”

“冰川不语,见证过多少

心事的坍塌,与重建的微光?

我站在它的寂静里,

学习将过往,沉淀为山峦的重量。”

“不再问归途,

不再惧迷惘。

手中空无一物,

方能接住,下一程的风与月光。”

她写得很慢,字斟句酌。不再是为了回应谁,证明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想写。这些文字,是她为自己搭建的、通往内心深处的桥。

写完,她保存了文档,没有命名。

她合上素描本,收起手机。再次抬眼望向那巍峨的、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光芒的少女峰。传说,少女峰会因为云的遮掩而“哭泣”,也会因阳光普照而“微笑”。此刻,它正沐浴在金光之中,静谧而慈悲。

沈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充盈着她的胸腔,带来一种崭新的、带着轻微刺痛的生命力。

她转身,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似乎轻盈了一些。

山坡下,那些如同巧克力盒子般可爱的木屋升起更多的炊烟,人间烟火气在雪国仙境中弥漫开来。她看到有孩童穿着鲜艳的滑雪服,在屋前的平地上笨拙地嬉闹,清脆的笑声隔着遥远的距离,隐约传来。

生活,在她经历了巨大的破碎与幻灭之后,依然在她身边,以它最朴素、最坚韧的方式,兀自进行着。

她不知道回到旅馆后要做什么,不知道明天该去哪里,甚至不知道回到国内后,该如何面对那一纸待签的离婚协议,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顾衍的未来。

但此刻,站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光里,她第一次觉得,那种未知,不再令人恐惧。

它像眼前这片无垠的雪原,虽然空旷,却充满了被重新描绘的、无限的可能性。

冰川在她的身后,沉默地反射着天空与光阴。

而她,这个来自东方的、曾迷失在他人故事里的女子,正带着满身的风雪与一颗逐渐苏醒的心,一步一步,走向山下那片温暖而真实的、人间灯火。

她的独白,淹没在雪山的风里。

而她的脚步,正清晰地,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诗行。

(第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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