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镜廊迷影
秋意渐深,梧桐叶落了满地,被夜雨打湿后,紧紧贴在柏油路上,像一封封被泪水濡湿、无法投递的信笺。城市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安静,仿佛所有的喧嚣都被这无尽的雨水吸纳、沉淀。
沈栖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手中的热茶氤氲出白雾,短暂地温暖着她的指尖,却驱不散心底那片自得知苏晚死讯后便盘踞不散的寒意。那不是兔死狐悲的伤感,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惊悸。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在异国他乡悄无声息地“意外”消失?而顾衍,那个曾为她写下炙热情话的男人,在确认她的死亡后,为何转而进行着隐秘而巨额的资金输送?
这不像悼念,更像是一场……交易。或者说,一种了结。
她需要更多的碎片,来拼凑出那个隐藏在时光尘埃下的真相。那个加密电话另一端的人,像一位不见面的导师,指引着她,也利用着她。她清楚这一点,但她别无选择。她是孤身闯入迷雾的舟子,需要任何一点可能的星光。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周铭发来信息,语气是公式化的谨慎,转达了顾衍的“邀请”——一场在私人艺术馆举办的小型当代艺术展,主题是“记忆与重构”。发件人强调,这是顾氏集团赞助的活动,顾衍希望她能以女主人的身份出席。
“希望”?沈栖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分明是命令,是试探,是他编织的、试图重新将她纳入掌控的蛛网。他想看看,离开了金丝笼的她,在外面的风雨中是否已经狼狈不堪,是否会乖乖回到他设定的舞台。
她没有立刻回复。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游移,最终,却落下一个字:“好。”
她要去。不是为了扮演温顺的前妻,而是要将这场他主导的演出,变成她的舞台。艺术,记忆,重构……多么讽刺的主题,仿佛是为他们量身定定。
展览当晚,艺术馆灯火通明,与窗外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沈栖选了一条简约的黑色缎面长裙,没有佩戴任何顾衍送的珠宝,只用一枚素银的发卡将头发挽起。镜中的她,清冷,疏离,褪去了往日刻意迎合的柔婉,显露出几分被苦难磨砺出的、坚硬的轮廓。
她到达时,顾衍已经到了。他站在一幅巨大的、由无数破碎镜片拼贴而成的人像作品前,正与几位西装革履的人低声交谈。灯光落在他挺括的西装上,勾勒出他掌控一切的、无懈可击的背影。
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他转过身。目光相撞的瞬间,沈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他大概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不安、甚至带着乞怜意味的女人。
沈栖迎着他的目光,一步步走去,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平稳的声响,像一种无声的宣战。
“你来了。”顾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向她伸出手臂,是一个邀请挽住的姿势,带着不容拒绝的社交礼仪。
沈栖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在她身上留下过温度也曾写下冰冷判决的手,没有动。她只是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用于应付场面的微笑:“顾总。”
她忽略了他悬空的手臂,转而看向那幅破碎的镜面人像。“很有意思的作品,”她评论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清,“看似完整的图像,其实由无数个碎裂的‘我’构成。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顾衍。他的眸色沉了沉,手臂缓缓放下,插进西裤口袋,姿态依旧从容,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一丝不悦。
“艺术本就是见仁见智。”他淡然回应,试图重新主导话题,“这位是李董,这位是王总……”
沈栖从容地与众人寒暄,举止得体,言辞恰当,完美扮演着顾太太的角色,却又在细微处保持着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衍身后,而是偶尔会独自在某件作品前驻足,发表一两句独立而犀利的见解,引得几位艺术评论家侧目交谈。
顾衍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周旋,看着她身上那种陌生的、发光般的自信,心中的疑虑和烦躁如同藤蔓般滋长。这绝不是他认知里的沈栖。那个需要他“塑造”的影子,何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如此耀眼的光芒?
中场休息时,沈栖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人群。她并非真的需要,只是想透口气,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顾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艺术馆的走廊设计得像一个迷宫,两侧是光洁如镜的墙面,反射出无数个行走其中的、破碎重叠的身影。她走在其中,仿佛行走在一个由无数个“沈栖”和无数个“他人”倒影构成的、虚幻的空间里。
在一个转角,她几乎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抱歉。”对方低声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工作人员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看似是展品维护记录的本子。
沈栖下意识地抬头,对上那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眼,但在与她视线接触的刹那,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惊慌的神色,随即迅速低下头,侧身让开。
“没关系。”沈栖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下。刚才那个工作人员的眼神……不像是单纯的冒犯后的歉意,更像是一种……被撞破某种行为的紧张?
她不动声色地回过头,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个她的倒影在镜墙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那个工作人员,已经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消失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加快脚步,走向洗手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跳才稍稍平复。她摊开一直微微握着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被折叠成小方块的、质地硬挺的纸条。
是那个“工作人员”塞给她的。
她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走到洗手台前,打开纸条。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的、清晰的小字:
“苏晚最后出现的地址:瑞士,因特拉肯,维多利亚少女峰水疗酒店。房间号:307。她并非独自入住。”
并非独自入住!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栖脑中的迷雾!
苏晚不是一个人去的瑞士!那场“意外”,是否也与这位同行者有关?顾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吗?他汇往瑞士的钱,是否流向了这个人?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现。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把可能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那个加密电话另一端的人,能量远超她的想象,竟然能将信息以这种方式,精准地传递到顾衍的眼皮底下。
她看着镜中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恐惧和兴奋交织在一起。她知道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更深的漩涡,但真相的诱惑,如同伊甸园的蛇,让她无法抗拒。
她整理好表情,将纸条小心藏好,重新走了出去。
回到展厅,顾衍正站在一幅名为《蚀》的画作前,画面上是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蓝,中心却有一块仿佛被什么腐蚀掉的、不规则的白。他看着她走近,目光深邃,带着审视。
“去了很久。”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嗯,”沈栖迎上他的目光,坦然自若,“在镜廊里迷路了。那里真像个迷宫,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他最隐秘的痛处。她看到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是吗?”顾衍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向前一步,靠近她,属于他的、带着冷冽木质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那你要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最终都要回到原点。”
他的话语是警告,是宣告主权。
沈栖却没有退缩。她抬起眼,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展厅迷离的光线下,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顾衍,”她轻声说,像情人间的呢喃,吐出的却是最锋利的刀刃,“你知道吗?有时候,原点本身,可能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说完,她不再看他骤然变得冰冷的脸色,转身走向另一幅画作,留下一个决绝而优美的背影。
镜廊迷影,真假难辨。而她,已经找到了那条通往迷雾深处的,第一个路标。
第八章 碎瓷与余音
艺术展后的几天,风平浪静。顾衍没有再联系她,仿佛那晚的交锋只是一场幻觉。但沈栖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必然潜藏着巨大的暗流。他那样掌控欲极强的男人,绝不会允许她脱离轨道太久。
她像一只感知到风暴将至的鸟,蜷缩在酒店的巢穴里,利用一切资源,疯狂地搜寻着关于“因特拉肯维多利亚少女峰水疗酒店307房间”以及“苏晚同行者”的信息。网络上的公开信息寥寥无几,三年前的酒店入住记录更是难以追溯。那个加密号码也暂时沉寂,仿佛那晚传递纸条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
就在她几乎要感到绝望时,一个意外的发现,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短暂地照亮了前方的逼仄路径。
她在整理从公寓带出的、属于自己的一些旧物时,在一个许久不用的刺绣手袋夹层里,摸到了一片坚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片用软布精心包裹起来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瓷片。
瓷片是极细腻的白底青花,釉面温润,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痕,图案依稀能看出是半朵铃兰的花苞。
铃兰……
沈栖的心猛地一跳。顾衍笔记本里提到过,苏晚最喜欢的花就是白色铃兰。
这片碎瓷是哪来的?她毫无印象。这个手袋是两年前她和顾衍刚结婚不久,一次陪他参加某位收藏家的私人茶会时用过的。那天……似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顾衍失手打碎了一只主人珍爱的、据说是清代中期的青花铃兰小盏。
当时顾衍立刻道歉并提出了高价赔偿,主人虽然心疼,但也未过多计较。她只记得顾衍当时看着那一地碎片,脸色异常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她以为他是愧疚于打碎了别人的珍品,还曾柔声安慰过他。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反应,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打碎了古董。
她立刻打开电脑,搜索那位收藏家的信息,以及那场茶会可能留下的记录。幸运的是,那位收藏家在业内颇有名气,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社交媒体账号。她花了大量时间,像考古学家般细致地翻阅着对方几年前的动态。
终于,在一张发布于茶会次日、拍摄工作室一角的照片背景里,她看到了那只被修复好的青花铃兰小盏!它被小心翼翼地陈列在博古架的角落,虽然修复痕迹(金缮)清晰可见,但器形完整。
收藏家配文写道:“憾中之幸。感谢顾先生寻得京都顶尖金缮师,让这只承载着旧时光的铃兰小盏得以‘重生’。碎裂或许亦是另一种圆满,如同记忆中那些无法挽回的缺憾,终会被时间镀上独特的纹路。”
京都顶尖金缮师……顾衍竟然特意寻人修复了这只杯子?
一个强烈的直觉击中沈栖:这只杯子,绝对不仅仅是一只古董那么简单!它很可能与苏晚有关!甚至可能就是苏晚曾经使用过、或者钟爱的东西!所以顾衍才会在打碎它时如此失态,又不惜代价地要将其修复。
她立刻尝试联系那位收藏家。几经周折,通过一位大学时关系尚可、如今在艺术圈工作的同学,她终于以“对金缮工艺感兴趣,想定制一件礼物”为由,拿到了收藏家工作室的预约。
再次踏入那间充满茶香和古典气息的工作室,沈栖的心境已截然不同。收藏家是位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姓陈,对她还有印象。寒暄过后,沈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那只修复好的青花铃兰小盏上。
“陈老师,这只杯子修复得真美,几乎看不出曾经的伤痕。”她赞叹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陈先生笑了笑,眼中流露出对艺术的珍爱:“是啊,顾先生当时非常重视,特意请了日本的大师修复。说起来,这只杯子也是缘分,是顾先生多年前寄存在我这里的,没想到差点毁在我这茶会上。”
寄存?!
沈栖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强作镇定,顺着话题问道:“寄存?这么珍贵的物件,顾先生怎么不自己收藏?”
陈先生似乎并未起疑,抿了口茶,回忆道:“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七八年前了吧?那时顾先生还很年轻,他说这只杯子对他有特殊意义,但他当时的处境不便保管,便托我代为珍藏。后来他事业有成,却也一直没取回去,直到那次茶会……”
七八年前……那正是顾衍和苏晚在大学相恋的时期!而“处境不便”,是否暗示着当时顾家内部的不稳定,或者他与苏晚感情遭遇的阻碍?
“特殊意义……”沈栖轻声重复,指尖微微发凉,“是因为……铃兰的寓意吗?”
陈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缓缓道:“顾太太……沈小姐或许不知,这铃兰,据顾先生当年提及,是他一位故友的挚爱。那位故友,似乎早已香消玉殒。”
他称呼了她“沈小姐”,并且点明了“故友”、“香消玉殒”。他知道!他或许知道的不多,但他一定隐约知晓苏晚的存在,以及她和顾衍的关系!
沈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一直以来的猜测和寻找,终于在此刻得到了一个来自旁观的、有力的佐证。她稳住心神,追问道:“那位故友……是叫苏晚吗?”
陈先生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有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丝斜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声叹息。
“名字,我并不知晓。”陈先生最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顾先生从未明言。我只记得,他当年将杯子送来时,眼神里的那种……痛楚与珍视。那不是一个看待古董的眼神。”
他顿了顿,看着沈栖微微发白的脸,轻声道:“沈小姐,有些器物,承载的不仅是艺术,更是活生生的人间情感。过于执着于探寻其上的烙印,有时灼伤的,可能是自己。”
他的话像一声警钟,在沈栖耳边嗡鸣。她听出了其中的劝诫。陈先生或许看出了她与苏晚容貌的相似,或许知晓她婚姻的变故,他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沉迷于揭开伤疤,那只会让自己更痛。
沈栖站起身,对着陈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陈老师。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明白这只杯子就是连接顾衍与苏晚的、一个重要的物证。她也明白了顾衍对苏晚的执念,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早。那种“痛楚与珍视”,是她从未在顾衍眼中看到过的、属于“人”的温度。
离开工作室,走在绵绵秋雨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她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加密的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
“已确认关键物证。青花铃兰小盏,顾衍寄存于陈处七八年,与苏晚直接相关。他在试图‘修复’的,不止是杯子。”
信息发送成功。她收起手机,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顾衍,你修复了杯子,却修复不了死亡,也修复不了你因此扭曲的情感。你把我当作替代品,试图在我身上完成你对苏晚未尽的“塑造”,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徒劳的“金缮”?
而我现在,不仅要打碎你这件精心修复的“瓷器”,还要让你看清楚,那些碎裂的瓷片上,映照出的,是你自己何等不堪的面目。
雨丝如织,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沈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注定要激起层层扩散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古老的瓷器在博古架上沉默,金缮的纹路在灯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光,仿佛凝固的泪水。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低语与秘密,正伴随着这场秋雨,悄然浮出水面,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
(第八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