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把锦鲤宫院子里的影子拉得老长。
石桌上那顶金灿灿的凤冠歪在一边,流苏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像是被人遗弃的鸟窝。几颗掉落的珍珠滚在石缝里,没人去捡。
苏锦鲤在院子里转圈。
她左手捂着肚子,右手背在身后,脚步迈得飞快。每走一圈,她就要往后罩房的方向看一眼。
“这皇宫大是大,就是太大了。”
苏锦鲤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取个饭还要跑这么远。要是把人饿死了,这算工伤吗?”
站在廊下的几个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他们是内务府分拨到锦鲤宫伺候的“老人”。领头的大太监叫小李子,是个机灵的,平日里最会察言观色。可今天,他觉得自己这双眼睛白长了。
这位新主子,路数太野。
进门先扔凤冠,坐下就喊饿。这会儿又在院子里像拉磨的驴一样转圈,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工伤”。
这哪像是大家闺秀?倒像是饿了三天的难民。
小李子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就在苏锦鲤转到第十八圈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春桃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脸上红扑扑的,却挂着笑。
“娘娘!娘娘!”
春桃一边跑一边喊,手里还挥舞着一块帕子,“找到了!就在后头!是个独立的小院,灶台都是新的!”
苏锦鲤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一刻,她仿佛不是在看春桃,而是在看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王师傅呢?”苏锦鲤几步冲上去,抓着春桃的胳膊问,“看见食材了吗?有没有肉?”
“有!”春桃用力点头,“王师傅已经进去了。内务府刚送来的份例,有活鱼,有里脊,还有半扇排骨!王师傅说,那是今早刚杀的猪,肉色正红着呢!”
苏锦鲤咽了一口唾沫。
半扇排骨。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比刚才大典上的礼乐还要动听。
“走!”
苏锦鲤大手一挥,也不管什么仪态了,提着裙摆就往后院冲,“去视察战场!”
小李子和几个宫女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一股子烟火气扑面而来。
这小厨房确实不错。
三间宽敞的大瓦房,窗户开得大,光线通透。中间是一排青砖砌成的灶台,三口大铁锅黑得发亮。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铲子、勺子,擦得锃亮。
案板上,王大厨已经把袖子撸到了胳膊肘。
他手里握着一把厚背菜刀,正对着那半扇排骨比划。见到苏锦鲤进来,王大厨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发出“哆”的一声脆响。
“二小姐……呃,娘娘!”
王大厨满脸红光,指着那一堆食材,“这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您看这鳜鱼,背上的花纹多清楚,还在蹦呢!还有这笋,刚挖出来的,掐一下都能出水!”
苏锦鲤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条被绑着还在甩尾巴的鳜鱼。
鱼尾巴啪的一下打在她手指上,力道十足。
“好鱼。”
苏锦鲤满意地点头,收回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老王,这可是咱们入宫的第一顿饭,也就是入伙饭。你得拿出看家本事来,别给咱们国公府丢脸。”
王大厨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娘娘放心!今儿个我就做一道松鼠鳜鱼,一道糖醋小排,再来个蟹粉狮子头,一定要把这头一炮打响!”
“还要个汤。”苏锦鲤补充道,“嗓子干,要喝汤。”
“那就来个莼菜银鱼羹,滑溜,顺嗓子!”
“准了!”
苏锦鲤找了个小马扎,在门口坐了下来,“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快点,火开大点。”
小李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哪有主子坐在厨房门口等饭吃的?那油烟味儿多呛人啊?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娘娘,这儿烟熏火燎的,污了您的凤体。要不您回正殿歇着?饭好了奴才给您端过去?”
苏锦鲤摆摆手,头都没回:“你不懂。看着饭菜一点点变熟,那是享受。闻着油烟味儿,我心里踏实。”
小李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得,这位主子是个怪人。
厨房里很快就热闹起来。
王大厨一旦握住刀,整个人就变了。刀光闪烁,那条鳜鱼眨眼间就被去了骨,鱼肉被切成了菱形花刀,提起来像是一串葡萄。
油锅烧热,青烟冒起。
王大厨拎着鱼尾巴,往锅里一丢。
滋啦——
剧烈的油爆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股浓郁的焦香味。
苏锦鲤坐在马扎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
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比太和殿那股子冷冰冰的龙涎香好闻一万倍。
……
半个时辰后。
锦鲤宫正殿的圆桌上,摆满了盘子。
中间那道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昂首翘尾,红亮的糖醋汁浇在上面,还在冒着热气。
旁边的糖醋小排色泽红润,每一块都裹满了酱汁。
还有四个拳头大的蟹粉狮子头,卧在清亮的汤水里,上面飘着几颗翠绿的菜心。
苏锦鲤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筷子,眼睛都在放光。
她没有急着动筷,而是先进行了一个庄重的仪式——深呼吸。
“老王。”苏锦鲤赞叹道,“你这手艺,没退步。”
站在一旁伺候的王大厨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那是,给娘娘做饭,小的哪敢马虎。”
苏锦鲤不再废话,伸出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块鱼肉。
送入口中。
外皮酥脆,内里鲜嫩,酸甜适口的酱汁在舌尖炸开。
苏锦鲤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动着。
又夹了一块排骨。
肉质紧实,酸甜入味,骨头都酥了。
她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那是常年为了抢食练出来的本事,动作行云流水,每一口都塞得满满当当。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苏锦鲤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春桃、小李子,还有另外两个宫女秋菊和冬梅,站在一旁伺候布菜。
他们低着头,可是喉咙却在不由自主地滚动。
太香了。
宫里的下人虽然吃得不差,但那都是大锅饭。哪里闻过这么精致的小灶香味?
尤其是那个松鼠鳜鱼,那股子酸甜味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
咕噜。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大殿里却格外清晰。
苏锦鲤吃饭的动作停住了。
她嘴里还叼着半个狮子头,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小李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跪下:“奴才失仪!奴才该死!”
其他的宫女太监也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在宫里,御前失仪可是要挨板子的。
苏锦鲤把嘴里的狮子头咽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角。
“起来。”
苏锦鲤的声音不辨喜怒。
众人不敢动。
“我让你们起来。”苏锦鲤加重了语气,“都跪着干嘛?跪着能把肚子跪饱吗?”
小李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
苏锦鲤看了看桌上还剩下大半的菜,又看了看这群面黄肌瘦的下人。
她虽然是个咸鱼,但也知道一个道理: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以后在这宫里混日子,还得靠这些人打掩护。
“老王。”
苏锦鲤喊了一声。
“小的在。”
“厨房里还剩多少排骨?”
“回娘娘,还有一半没烧呢。”
“去,把那一半也烧了。多放点糖。”苏锦鲤指了指地上的几个人,“再把那条草鱼也炖了,弄一大盆,多放豆腐和粉条。”
王大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小的这就去!”
苏锦鲤看着地上的众人:“都别跪着了。等会儿老王做好了,你们就在偏殿支张桌子,大家伙儿一块吃。今天是入伙饭,见者有份。”
小李子傻了。
秋菊和冬梅也傻了。
入宫这么多年,他们见过赏钱的,见过赏首饰的,甚至见过赏板子的。
唯独没见过赏饭的。
而且还是专门让大厨给他们现做!
“娘娘……”小李子声音有些发颤,“这不合规矩……”
“在锦鲤宫,我的话就是规矩。”
苏锦鲤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给我干活。要是谁饿晕了,我还得找太医,多麻烦。”
她挥了挥筷子,像是在赶苍蝇:“行了,都别在这儿戳着了,看着你们咽口水,我也吃不踏实。都去厨房帮老王打下手去,早做完早吃。”
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小李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谢娘娘恩典!”
这一声谢,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真心实意。
其他几人也跟着磕头,眼圈都红了。
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能遇上这么一位肯把下人当人看的主子,那是祖坟冒青烟的福气。
众人退下后,屋子里只剩下苏锦鲤和春桃。
苏锦鲤终于不用端着了。她解开了领口的一颗盘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下舒坦了。”
她摸了摸微圆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春桃,把这盘子撤了吧。这狮子头不错,给我也留一个晚上当宵夜。”
……
吃饱喝足。
人生最大的两件事解决了一件,剩下的就是另一件了。
苏锦鲤端着一杯消食的山楂水,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正殿。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
金色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跳跃。
苏锦鲤背着手,开始正式打量这个院子。
这院子位置偏僻,离御花园远,离皇帝的乾清宫更远。这对别的妃子来说是死地,对她来说却是宝地。
没人来,就清净。
院子里没什么名贵的花草,但是胜在茂盛。
左边墙角是一丛紫藤萝,花期刚过,挂满了豆荚一样的果实。右边是一片翠竹,风一吹沙沙作响。
最妙的是院子正中央。
那里长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
树干粗得两个人合抱不过来,树冠如同一把巨伞,遮住了半个院子的阳光。
苏锦鲤走到树下。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带来一丝凉意。
她抬起头,看着那密密层层的绿叶,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风水宝地啊。”
苏锦鲤感叹道。
这里既通风,又遮阳。既能听到鸟叫,又听不到外面的人声。
简直就是为了睡觉而生的。
她围着大树转了两圈,选定了一个绝佳的角度。
“小李子!”
苏锦鲤喊了一嗓子。
刚才吃了排骨的小李子,此刻正浑身是劲儿地在廊下擦柱子。听到主子召唤,那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奴才在!娘娘有什么吩咐?”
苏锦鲤指了指树下的那块空地,又指了指正殿。
“去,把寝殿里那张贵妃榻给我搬出来。”
小李子愣了一下:“娘娘,那是紫檀木的,沉着呢。而且那是睡觉用的……”
“让你搬就搬。”苏锦鲤不耐烦地说道,“对了,还有那个软垫,要最厚的那个。再拿床薄被子来。”
“嗻!”
小李子不敢多问,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哼哧哼哧地进了屋。
不一会儿,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贵妃榻就被抬了出来,稳稳地放在了老槐树下。
苏锦鲤指挥着他们调整角度。
“往左一点……对,再往后一点,避开那个树杈,别让鸟屎掉我脸上。”
一番折腾后,位置终于定好了。
软垫铺好,薄被放好。
旁边还放了一个小几,上面摆着茶壶和一盘没吃完的点心。
苏锦鲤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榻前,踢掉脚上的鞋子,整个人往上一倒。
软垫陷了下去,包裹住她的身体。
槐树的阴凉笼罩着她,鼻尖是淡淡的草木香气。
苏锦鲤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侧身躺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肚子上。
她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满足至极的喟叹:
“啊……”
“这才叫日子。”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斑驳的树影,嘴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本宫的‘御座’了。”
“谁也别想把本宫从这儿赶下去。”
春桃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那副没骨头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要是让外人看见,堂堂贵妃娘娘,大白天的在院子里挺尸,成何体统?
可是看着小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春桃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管他什么体统不体统。
只要小姐高兴,这就是最好的体统。
苏锦鲤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开始打架。
饭气攻心,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晚饭老王会做什么?最好有红烧肉……
带着对红烧肉的憧憬,新晋的苏才人,在她的“御座”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呼噜声,轻微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