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山麓,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暖香愈发浓郁,甚至带上了一丝令人心神摇曳的致幻效果。李青莲周身青莲剑意流转,将这股异香隔绝在外。
山道拐角处,一道倩影正凭栏而立,衣袂飘飘。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一袭剪裁合体的水蓝色长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大片雪腻的肌肤。她长发如瀑,仅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面容姣好,气质温婉中透着一股凄然的媚意。尤其是那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顾盼之间,水光潋滟,仿佛藏着诉不尽的幽怨。
不同于方才那两个艳俗的侍妾,此女身上自有一股让人怜惜的气质,足以让任何男子生出保护欲。
她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李青莲走来,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反而露出一抹凄婉的浅笑,对着李青莲盈盈一福。
“奴家苏沐雨,见过大师兄。”
她的声音软糯如江南烟雨,不带半分敌意,倒像是在向情郎倾诉。
李青莲的脚步停下,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眸平静地落在此女身上。他能从此女身上,感受到一股与柳鸾同源的灵力,那是长期双修互补留下的痕迹。
“你是柳鸾师伯的……道侣?”
“大师兄说笑了。”
苏沐雨掩唇苦笑,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奴家不过是峰主座下,一名微不足道的炉鼎罢了。”
炉鼎?
李青莲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自从数百年前合欢宗的道统又被打断一次后,宗门痛定思痛,对炉鼎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良。
传统的炉鼎,不过是任人采撷、用过即弃的消耗品。而新一代的炉鼎,却具备了基本的人权,甚至拥有了独立的修行体系。
这便是所谓的可持续性采补——
峰主或长老们不再竭泽而渔,而是会反哺一部分精纯的灵力给炉鼎,助其提升修为。
如此一来,炉鼎的品质会越来越高,能够提供的助益也越来越大,形成一种双赢的良性发展道路。
苏沐雨脸上的凄婉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底深处,却悄然漫上了一层近乎扭曲的嫉恨。
“知道吗,大师兄,其实奴家很疑惑。”
“为什么峰主偏偏对你念念不忘?论身段,奴家自问不输于人;论手段,奴家更是精通峰主传下的磨镜三十六式,能让她夜夜笙歌,欲仙欲死。”
“可你呢?一个连女人手都没碰过的雏儿,一个满脑子清规戒律的木头疙瘩,甚至……还是个男人。”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一股被羞辱的愤恨:
“每次采补到了情浓之时,峰主神情迷离之际,嘴里念的,却总是你的名字。”
“什么‘青莲,再用力一点’……‘青莲,你好棒’……”
“你想想那个场面!两个女子在床上翻云覆雨,她喊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搞得我们这些尽心尽力服侍的姐妹,反倒像是一群……可笑的替代品一样。”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凭什么一个男人能插足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她每说一句,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暖香便仿佛粘稠一分,变得污浊不堪。
“说完了?”
李青莲缓缓抬起了右手,掌心向上,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嗡——
一株青翠欲滴的莲花虚影,自他掌心悄然绽放。莲开九瓣,每一片花瓣都仿佛由最纯净的翡翠雕琢而成,流转着清净纯粹的灵光。
而在莲台中央,一柄通体碧青、宛如琉璃的长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青莲剑。
由他的青莲道基所化。
苏沐雨瞳孔猛地一缩,她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剑意,那是一种与销魂峰格格不入的、令人自惭形秽的干净。
她下意识地便要施展媚术,眼中丹凤流转,试图以神魂动摇对方心智。
可下一瞬,李青莲手腕轻抖,剑已在手。
一道清冽的剑光,如同一泓秋水,无声无息地掠过。
那剑光之中,蕴含着一股至纯至净的涤荡之意,苏沐雨那刚刚凝聚起来的媚术神念,在这道剑光面前,便如春雪遇骄阳,消融得无影无踪。
剑光并未及体,但那凌厉无匹的剑意,却瞬间冲垮了她那以外力堆砌起来的虚浮灵力。
噗!
苏沐雨只觉丹田一痛,全身气力被瞬间抽空。
噗通一声,她双膝一软,狼狈地跪倒在地,那水蓝色的长裙铺散开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
合欢宗的炉鼎,终究是走了捷径。
她们的道基与功法,从根源上便是为了取悦他人、采补双修而生,而非为了堂堂正正的厮杀。
更何况,她面对的,是李青莲。
李青莲收剑,剑化青莲,莲隐掌心。
他并未多看一眼这个因爱生妒的可怜女子,继续拾阶而上。那道清冽的剑意,将沿途所有污言秽语与靡靡之音,尽数涤荡干净。
行至半山腰,一座飞檐翘角的凉亭映入眼帘。凉亭建于悬崖峭壁之畔,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四周云雾缭绕,颇有几分仙家意境。
亭中正坐着一人。
那是一名女子,却做男子装扮。
她一袭胜雪白衣,头戴儒巾,手持玉骨折扇,面容清丽绝伦,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与英气交织的独特韵味。
她并未像苏沐雨那般刻意散发媚态,反而气度从容,仿佛一位饱读诗书的女公子。
陆惊鸿,金丹期阵修,柳鸾座下唯一的阵法师道侣。
见到李青莲走来,陆惊鸿缓缓起身,手中折扇轻摇,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声音也是清脆悦耳:
“大师兄果然名不虚传,苏沐雨那种只会争风吃醋的蠢女人,拦不住你,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她顿了顿,侧身让开半步,伸手虚引,指向这玉石雕琢的凉亭,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与自得:
“大师兄远来是客,不妨在此稍歇片刻,品鉴一番此亭的风雅?”
李青莲的目光落在那空无一物的石桌上,并未言语。
陆惊鸿也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折扇指着亭上的匾额道:“此亭名为衣缺暴汗亭,乃是峰主与我等,平日里行风雅之事所设。”
李青莲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衣缺……暴汗……
“大师兄有所不知,此亭看似风雅,实则内藏玄机。其一砖一瓦,皆铭刻有能引动人心之火的符文。寻常修士在此行那云雨之事,只需片刻,便会情难自禁,大汗淋漓,衣衫尽湿,故名衣缺暴汗。乃是峰主她……最爱的销魂之所。”
“而此亭,亦是在下平生最得意的阵法作品。大师兄今日既然来了,不妨亲身体验一番!”
陆惊鸿手中折扇猛地一合,原本清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厉色,口中清喝一声:
“劳情阵,开!”
嗡——!
整座凉亭骤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那原本温润的暖玉地面与梁柱之上,瞬间浮现出无数道符文,如活物般飞速流转。亭外缭绕的云雾被一股无形之力搅动,化作粉红色的迷障,将此地彻底与外界隔绝。
李青莲只觉周身一紧,无数道能量丝线,竟是无视了他的护体剑意,强行钻入他体内的十二正经之中!
下一刻,他的心神识海掀起惊涛骇浪!
一股毫无缘由的狂喜猛然炸开!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要让他放声大笑!
可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一息!
无尽的暴怒如火山般喷发!一股毁灭一切的杀意充斥了他的脑海!
暴怒未歇,刺骨的悲哀又如潮水般涌来!
喜、怒、哀、思、悲、恐、惊!
七种极端的情绪,在他的经脉与识海中疯狂冲刷、轮转!在这种极致的撕扯之下,便是金丹修士,也要在一个时辰内心神崩溃,沦为情绪的奴隶!
李青莲舌抵上颚,气沉丹田,正欲诵念那涤荡心尘的《清心咒》。
可就在他即将开口,陆惊鸿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
她悠悠然吟道:
“此间风雅,最忌喧哗。言禁。”
话音落下,李青莲那已经涌到喉头的咒文音节,竟是再也无法吐露分毫!
禁制与阵法,本就是一体两面。身为金丹阵修,随手布下一道小小的禁言术,再是寻常不过。
一时如坠九幽,一时如登天阙。
他的十二经脉,仿佛成了两股极端情绪交战的战场,每一次震荡,都像要将他的神魂彻底撕裂!
凉亭之内,陆惊鸿看着对面那道青色身影。
李青莲依旧静静地站着,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都在昭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精神冲击。
陆惊鸿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结束了。
无人能抵挡劳情阵的威力。此阵不伤肉身,只诛道心。任你修为再高,只要还是人,便有情感,有执念。而这,便是你最大的弱点!
就在她以为大局已定之时,李青莲的体内,骤然亮起一抹微光。
那微光起于李青莲的眉心祖窍,初时不过萤火,转瞬便化作朗月。
在他的识海之中,七情所化的风暴正肆虐不休。怒是焚天烈焰,哀是刺骨寒冰,恐是无边黑暗……它们交织成一片混沌,要将这方天地彻底倾覆。
而在这片狂暴的混沌中央,却有一株青莲,静静地悬浮着。
它不大,也不耀眼,只是那么安静地舒展着叶片,任凭外界风吹雨打、火烧冰冻,它自巍然不动,不染半分尘埃。
那便是李青莲的道心。
他看着这漫天魔障,心中无悲无喜,一片空明。
原来如此。
幻由心生,亦由心灭。
七情六欲,本就是天地众生的一部分,疏而不堵,观而不随,方为正道。我既观之,又何须为之所动?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一念及此,那株青莲的莲心之处,骤然绽放出一道温和而纯粹的清光。
清光所过之处,烈焰熄灭,寒冰消融,黑暗退散。
凉亭之内,那足以搅乱金丹修士心神的粉红色迷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最终消散于无形。玉石上的符文光芒闪烁几下,彻底黯淡下去。
劳情阵,破。
李青莲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比之前更加清澈,更加通透。他身上的气息没有半分紊乱,反而愈发圆融内敛。
陆惊鸿看着他,手中摇动的折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干净得过分的男人,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夹杂着惊讶、赞赏,却又带着几分释然的笑。
她收起玉骨折扇,对着李青莲郑重地躬身一揖。
“怪不得鸾儿总是对你念念不忘。”
“你这般心性,即便是我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陆惊鸿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山顶的道路,眼中带着一丝看好戏的促狭:
“去吧,大师兄。”
“峰主和你的小师妹……已经在山顶等你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