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路双星:第七章 深夜食堂》
时间:周五晚上 20:40
地点:医院后街“老陈粥铺”
林砚推开玻璃门时,门上的铜铃铛响了。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店面很小,六张桌子,靠墙摆着一排冰柜,里面码着凉菜。这个时间客人已经不多,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老夫妻,慢吞吞地喝着粥。
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椅子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椅,椅腿有些不稳。窗外是后街窄窄的巷道,对面药店绿色的招牌灯还亮着。
他看了眼手机,20:42。比约定的八点半晚了十二分钟。最后一台手术结束得比预期晚,他又去ICU看了一圈今天术后的两个孩子。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铜铃铛又响。
苏清媛走进来。她换下了白大褂,穿着简单的浅灰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散下来了,披在肩上——林砚第一次看见她散头发的样子,比平时扎起来时柔和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抱歉,来晚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急诊科医生特有的那种语速,即使在下班后也难以完全卸下。
“我也刚到。”林砚说,“坐。”
苏清媛在他对面坐下。她打量了一下店面,目光在油腻腻的菜单板上停留了两秒。
“你常来这儿?”她问。
“值夜班的时候,偶尔来。”林砚把菜单推过去,“粥熬得不错,小菜也干净。”
苏清媛没看菜单:“你点吧。我都可以。”
林砚起身走到柜台。老板老陈正在看手机上的象棋直播,头也没抬:“还是老样子?”
“两份。一份皮蛋瘦肉粥,一份百合山药粥。”林砚顿了顿,“山药粥别放糖。”
“晓得。”老陈这才抬眼,看见窗边的苏清媛,挑了挑眉,“带人来了?”
“同事。”
“哦——”老陈拉长了声音,露出一个“我懂”的笑,“那送你们一碟泡菜,我自己腌的,不辣。”
20:50
粥端上来了。白瓷碗很厚实,冒着热气。林砚把百合山药粥放在苏清媛面前,皮蛋瘦肉粥留给自己。
苏清媛看着自己面前的粥,又看看他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皮蛋?”她问。
“上次在食堂,你打饭时把皮蛋豆腐绕过去了。”林砚说,“而且急诊科的人,很多人不吃皮蛋——嫌颜色像某种不该提的东西。”
苏清媛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观察得挺细。”
“职业病。”
两人安静地吃了几口。粥确实熬得好,米粒完全化开,稠度刚好。山药切得很薄,几乎透明。
“今天那个三岁的孩子,”苏清媛忽然说,“晚上情况怎么样?”
“稳定。”林砚说,“肺动脉压力控制住了,没有发生危象。”
“那就好。”她又舀了一勺粥,停顿了一下,“你以前……做小儿先心手术,失败的那一例,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很直接。直接到有些冒犯。
但林砚没有回避。他放下勺子,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
“是一个六个月的婴儿,法洛四联症合并肺动脉闭锁。”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病历,“手术做了七个小时,很顺利。但术后第二天,突发肺动脉高压危象,二十分钟内就……”
他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苏清媛点点头。她没有说“节哀”或者“不是你的错”这类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从那以后,”林砚继续说,“我做每一台小儿手术,都会在术前算一遍体重和体表面积,预估肺血管的反应性。但有些事,算不出来。”
“医学就是这样。”苏清媛说,“我们永远在跟概率打交道。90%的成功率,对医生来说是很好的数据,但对那个落在10%里的家庭来说,就是100%的灾难。”
这话很残酷,但真实。
林砚重新拿起勺子:“你呢?急诊科应该更经常面对这种时刻。”
“几乎每天。”苏清媛喝了口粥,“最难受的不是救不回来,是那种‘如果早来五分钟’的情况。五分钟,有时候就是一条命。”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勺子柄。林砚注意到,她的食指指腹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可能是被病历纸边缘割的。
“你手怎么了?”他问。
苏清媛低头看了一眼:“哦,下午处理一个酒瓶划伤的患者,被他挣扎时划到的。没事,消毒过了。”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个对话很像他们在工作时的交流——一个发现细节,一个解释原因。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21:10
老陈把泡菜送来了。小小的白瓷碟,泡菜切得很细,淋了点香油。
“尝尝,不咸。”老陈说着,多看了苏清媛两眼,才转身回柜台。
苏清媛夹了一筷子,尝了尝:“确实不错。”
“他腌了二十年。”林砚说,“以前在医院食堂工作,后来自己开了这家店。”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我实习的时候,经常跟着带教老师来。”林砚顿了顿,“那时候带我的老师,现在退休了。去年心梗,走了。”
苏清媛抬起头。
“就是在这张桌子,”林砚指了指桌面,“他跟我说过一句话:‘做医生,要先学会做个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能因为见多了生死,就对生死麻木。”林砚说,“他去世后,我有段时间经常来这儿坐着。好像坐在这儿,就能想起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苏清媛看着他。窗外的灯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的眼睛很专注,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某种遥远的东西。
“我也有这种地方。”她忽然说。
“哪里?”
“急诊科后面的消防通道。”苏清媛放下勺子,“那里很少有人走,有个小窗户,能看到后面的老居民楼。有时候抢救失败,我会去那儿站五分钟,抽根烟。”
林砚有些意外:“你抽烟?”
“以前抽,现在戒了。”苏清媛说,“但还会去那儿站着。就站五分钟,什么也不想,就看那些窗户里亮着的灯。”
两人又沉默了。但这次的沉默不一样——不再是找不到话题的空白,而是某种共享的、无需言说的理解。
21:25
粥喝完了。林砚准备结账时,苏清媛按住了他的手。
“我来。”
“我请你。”
“上次说好了,你欠我一顿正经饭。”苏清媛坚持,“这不算正经饭,所以还是我来。”
她走到柜台。老陈算了算:“二十块。”
苏清媛扫码付款。林砚看着她站在柜台前的背影,针织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清晰有力——那是常年做心肺复苏、抬病人练出来的。
付完钱,她转身走回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走吧。”
21:30
两人走出粥铺。夜晚的空气有点凉,带着医院附近特有的消毒水和食物混杂的气味。
巷子很窄,只能并排走两个人。路灯的光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住哪儿?”林砚问。
“医院宿舍,三号楼。”
“我送你回去。”
“不用,很近。”
“顺路。”林砚说,“我也住宿舍,一号楼。”
苏清媛没再拒绝。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安静的巷子里回响。
“那个椅子的事,”苏清媛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轻了些,“疾控中心的人下周二来。他们会伪装成医疗器械巡检员,去各家社区医院取样。”
“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苏清媛说,“但结果出来之后……如果证实有问题,可能需要你出面,用专业身份解释医学危害性。”
“好。”
巷子走到头,拐个弯就是医院生活区。三号楼和一号楼隔着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几棵老榕树,树下摆着石凳。
走到三号楼门口,苏清媛停下脚步。
“到了。”
“嗯。”
她转过身,面对他。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照在她脸上,能看清她眼下的淡淡青黑——那是长期值夜班的印记。
“今天的手术,”她说,“你关胸的时候,手在抖。”
林砚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很轻微,但我看见了。”苏清媛继续说,“不是疲劳,是肾上腺素撤退后的生理反应。你站得太久了。”
林砚沉默着。
“下次,”苏清媛说,“如果手抖,就让助手多缝几针。没人会觉得你不行。”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点冒犯。但林砚听出了里面的意思——她在用她的方式,关心他。
“知道了。”他说。
苏清媛点点头,转身要进楼,又停住。
“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递给他,“这个给你。”
林砚接过。是一个薄荷糖的铁盒,很旧了,边角有些掉漆。
“里面是巧克力,”苏清媛说,“我自己分装的,黑巧和坚果。比你买的那些好吃。”
林砚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切割成小块的巧克力,每一块都用锡纸包着,能看到坚果的碎粒。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问。
“因为看你总是吃那种难吃的应急巧克力。”苏清媛说,“而且……你今天下午,本来可以自己吃那块黑巧的,但给了我。”
她说的是手术室更衣室那次。
林砚握着铁盒。铁皮还带着她的体温,微微温热。
“谢谢。”他说。
“不客气。”苏清媛转身,推开单元门,“路上小心。”
她走进楼道。声控灯一层层亮起,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三号楼的窗户。几分钟后,四楼左边第三个窗户亮起了灯。
他抬头看着那扇窗。窗帘没拉,能看到她在屋里走动——脱外套,放下头发,走到窗边。
然后她拉开了窗户,探出身,朝他挥了挥手。
林砚也抬起手,挥了挥。
她笑了——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在笑。
窗户关上了。灯还亮着。
林砚转身,走向一号楼。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薄荷糖铁盒。
走到自己楼下时,他打开盒子,取出一块巧克力。锡纸剥开,放进嘴里。
很苦的黑巧,但坚果的香气很浓,慢慢在舌尖化开。
确实比他买的好吃。
他走进楼道,上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楼梯间回响。
脑海里回放着今晚的片段——
她说“我也有这种地方”时的神情。
她付钱时坚持的样子。
她递给他巧克力盒时,手指碰到他掌心那一瞬间的温度。
还有最后,她在楼上挥手时,那个模糊但确定的笑容。
林砚打开自己宿舍的门。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堆满了医学书和论文。
他走到窗边,看向三号楼的方向。
那扇窗还亮着。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拉上窗帘,开始换衣服。
明天还有手术:一台主动脉根部置换,一台二尖瓣修复。
还有那个椅子的事,还在暗处发酵。
但此刻,在这个普通的周五晚上,在这个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宿舍里,林砚第一次感觉到——
在这个以死亡和疾病为日常的世界里,有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像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草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