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我的意识随着风在空中飘啊飘，一直飘到岸边。
岸上一边喧嚣与混乱，救护车、警车都来了。
救援队正在湖里搜寻我的躯体。
妈妈站在岸边，眼睛死死地盯着湖底，身体一动不动。
直到那副浮肿发白的躯体被打捞上岸。
妈妈身形剧烈地摇晃着，却没有苦。
她看着“我”，又看了眼被她救上来的安然无恙的宋雨晴。
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的表情。
我飘过去，伸出手，想替她擦擦脸的水渍。
手却穿过她的脸庞，什么都碰不到。
我的心空荡荡的，像被掏走了什么，连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但我想，妈妈救了宋雨晴，应该是高兴的吧。
我就这样跟着妈妈，看着我的身体进入火化炉，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
妈妈抱着那个小盒子，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里。
屋里一片漆黑。
妈妈把小盒子放在茶几上，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没哭，也没说话，就盯着盒子看，像看件平常东西。
我在旁边愤恨地看着妈妈面无表情的脸。
她果然不会为我伤心。
这个怀女人。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地生活、工作。
但她从未进入过我的卧室。
而那个小盒子，就那样静静躺在客厅的茶几上。
偶尔，妈妈会绕到学校门口，躲在树后面看宋雨晴。
宋雨晴总跟同学说笑，背新书包，穿漂亮裙子。
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有一次，宋雨晴看到了像幽灵一般的妈妈。
却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转头就跑了。
我仗着身体是透明的，对她拳打脚踢。
“你个坏蛋，我妈妈可是救了你，你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可是为了你放弃了我！”
可是她听不到我的话，也看不到我。
我只能又跟着妈妈飘回家里。
妈妈终于推开了我房间的门。
这里和平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只有一个简陋的床，一张书桌。
可惜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妈妈坐在我的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直到她看到我放在床头的针织手套。
那副宋雨晴不要的，妈妈亲手织的手套。
妈妈缓慢地拿起它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洇湿了手套。
“傻孩子，我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留着这幅手套。”
“你明明不是我亲生的，你是那个贱女人生的啊！”
我愣住了，飘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原来，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你总是瞪着眼睛安静的看着我，可你越是那样看着我，我就越生气。”
“我总能在你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她总是那么高傲，那么目中无人。”
“你说，妈妈是不是做错了，你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这些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怪不得妈妈不喜欢我，怪不得她总对我冷冰冰的。
可是，我低头看向我的手。
判官大人说过，只有最亲的血缘，身上才会连着红线。
可我明明看到，我手上那根红线的另一头，连在妈妈的手上啊。
妈妈就那样靠在我的枕头上睡着了。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副手套。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醒了。
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把我的骨灰盒抱在怀里，转身出了门。
6
妈妈去的是豪门宋家。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气派的房子。
白色的别墅，有三层高，还有一个小花园。
妈妈就这样抱着骨灰盒，按响了宋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宋文心。
她穿着丝绸睡衣，头发松松挽着。
眼神里没有惊讶，更多是轻蔑。
妈妈走进去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将骨灰盒放在腿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七年前，我们在同一家医院生产，生的都是女孩。”
“我趁着护士不注意，偷偷交换了两个孩子。”
宋文心端起旁边佣人递来的咖啡，抿了一口，淡淡道：
“是吗？”
妈妈深吸一口气，神色染上几分疯狂，
“你不惊讶吗？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你从我身边勾引简峰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么漫不经心！”
“仿佛什么都瞧不起！”
“但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他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
“你害我和孩子不好过，我也不想让你的女儿好过。”
“这是我想到的报复你的最好的方式！”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砸在骨灰盒上。
“但现在，我后悔了，是我害死了她，她才那么小。”
“我把她的骨灰拿来了，她死前跟着我吃苦，死后……死后应该回到她真正的家。”
我飘在妈妈身边，心里发酸。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爸”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当年的事。
难道我真的不是妈妈的女儿吗？
我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红线。
没等我想明白，宋文心突然笑了。
妈妈愣住了，抬起头，看着宋文心：“你笑什么？”
宋文心抬抬手，让管家拿来两份文件，放在妈妈面前。
“你真以为我那么傻？”
“从你交换两个孩子那一刻起，我的秘书就立刻通知我了。”
妈妈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身形摇晃着。
宋文心靠在沙发上，继续说道：
“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那么狠心，将仇恨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你说我勾引他？我怎么会做那么掉价的事？”
“是他为了我家的钱和权势，自愿赘入宋家的！”
“不过你放心，从我知道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还有孩子的时候，他的命，就留不住了。”
妈妈伸手去拿桌上的文件，手抖得厉害。
第一份是宋文心和宋雨晴的，上面写着“确认亲子关系”。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另一份报告被她攥在手里，半天不敢打开。
“打开看看啊，”
宋文心笑着说，
“看看你到底害死了谁的女儿。”
妈妈闭了闭眼，猛地打开报告。
上面的字很清晰的写着“确认为母女关系”。
那是我和妈妈的报告。
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捂住胸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就在这时，宋雨晴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从楼梯上走下来，
“妈妈，这么早，是谁呀。”
她看到妈妈时，脸上的睡意一下子没了，反而满是厌恶，
“怎么又是这个怪阿姨，阴魂不散的。”
宋文心最后看了妈妈一眼，抱着宋雨晴上楼，
“你救了雨晴，桌上的一百万，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
“王管家，送客！”
妈妈还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我的骨灰盒。
她没有拿那张卡，沉默地走出了别墅。
7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小雨，淅淅沥沥的。
妈妈在雨中漫无目的走着。
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留下。
我在后面急得团团转。
“妈妈，不要淋雨了，身体会坏掉的。”
可是我只能任由手掌一遍遍穿过妈妈，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听不到我说话，我也没办法为她挡雨。
妈妈走了好久，直到雨水完全浸透她的衣服。
她来到我上学走的路，她喃喃自语说着：
“这条路原来这么远啊，你那么小，晚上一个人走回家，该有多害怕呀。”
妈妈从兜里掏出那张我考了100分的数学卷子，原来她一直留着。
“我从来不表扬你，因为我不敢承认，你有多优秀。”
说着，她开始往自己脸上抽巴掌，一下、两下。
“这是我欠你的，我怎么能打你呢，我怎么能！”
她又走到我离家出走时的公园，坐在我坐过的长椅上。
“那天晚上那么冷，你一个人在外面坐了那么久，甚至都有吃东西。”
“我就在窗边看着，却没有出来找你，你肯定很恨我吧。”
“其实我害怕看到你，怕看到你的眼睛，我怕从里面看到我自己。”
“看到那么疯狂、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我。”
雨还在下，妈妈就这么淋着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
最后停在了我落水的湖边。
她蹲下来，手伸进水里，又很快缩回来。
“那天，你该有多冷啊，这水这么凉、那么深。”
“我丢下你救了别人的时候，你会不会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可我有什么资格恨呢？
“我对你那么不好，我从来没给你买过新衣服，从来没送你上过学。”
她看着湖面的倒影，用手轻轻触碰。
“明明你和我长得这么像，甚至眼下也有颗痣。”
“你就是我的女儿啊，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最后，妈妈趴在湖边，声音嘶哑地哭喊着：
“我的女儿，你死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妈妈对不起你，你回来好不好……”
我飘在她旁边，心里也疼得厉害。
我该恨妈妈吗？
也许吧。
可看到她这么难过，我却只想抱抱她，告诉她
妈妈，我不怪你。
这世上，有哪个女儿会真的恨自己的妈妈呢？
8
妈妈就这样顶着一身雨水抱着骨灰盒回到了家里。
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可她好像什么都不看，也听不见。
回到家，她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只是躺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坐起来，弯腰翻沙发旁边的旧箱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我的旧物。
她在最底下翻出了那把戒尺。
她曾用来打我的戒尺。
这一次，她把戒尺举起来，狠狠往自己的胳膊上打。
“啪”的一声，声音很响，我都能感觉到疼。
“妈妈，别打了！”
我扑过去，想抢戒尺，可我的手穿过了戒尺，什么都碰不到。
妈妈什么都不顾，只是一下一下地打，胳膊很快就红了，渗出血来。
“我该打，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妈妈。”
我站在旁边，看着妈妈这样折磨自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我忍不住抬头往天上看，心里问老天爷。
为什么还不让我的灵魂散去？
为什么要让我看着妈妈受苦呢？
我一点都不想啊。
后来，妈妈真的发烧了，脸烧的通红，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
她不吃药，也不怎么吃饭。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仿佛迫不及待地等着死亡降临。
可是天偏不遂她愿，她还是渐渐好起来了。
也许是我的祈祷有用了吧，我想。
这次没死成以后，她好像慢慢平静了。
她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一个人吃饭、睡觉。
只是她不再躲着我的卧室。
偶尔会坐在我的书桌前，对着我画的画发呆。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
她抱着我的骨灰盒，又一次出发了。
一路上坐着火车，公交。
我就这样跟着她，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景色。
路过金黄的稻田、连绵的山坡。
最后，我们站在了一片蔚蓝面前。
这是，大海？
我从未见过大海，只在电视里和同学口中听过。
我也没和妈妈提过，只在美术课上，用画笔偷偷描绘我心中过大海的样子。
大海是这么广阔，仿佛一切烦恼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
妈妈就这样吹着海风，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走到一块礁石旁边，她停下脚步，慢慢打开骨灰盒的盖子。
她把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把骨灰，对着大海洒了出去。
她的声音被海风吹着，轻轻的，
“这辈子，你跟着我吃苦了。”
“妈妈知道你喜欢大海，我看过你的画。”
“死后，就让你自由自在的吧，不用再看我的脸色，不用再受我的委屈，想去哪里，就跟着浪去哪里。”
我飘在她身边，看着骨灰一点点融进大海。
我想告诉妈妈，其实我也记得她对我的好。
她下雨时递给我的伞，还有她偷偷放在我书包里的糖，我都记得。
我看着妈妈的背影，她是那么的瘦小单薄。
仿佛马上就要被海风吹走了。
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只剩最后一个。
我希望妈妈好好活下去。
9
妈妈好像在跟过去的一切告别。
她一次次走过我存在过的地方。
像是想把我存在过的痕迹，牢牢刻在心底。
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家里。
她走到我的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了我藏在里面的日记本。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得很仔细，有时候会停下来，手指在字迹上轻轻划。
日记本里写满了我想对她说的话。
“今天妈妈给我煮了阳春面，我吃了两碗，妈妈好像笑了一下。”
“我今天帮妈妈收了衣服，妈妈没骂我。”
“希望妈妈明天能开心一点。”
她一页一页翻着，看得很仔细。
用手抚摸着我歪七扭八的字迹，一会哭一会笑。
最后，她把日记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
然后起身走向厨房，打开了煤气灶的开关，放任刺鼻的气味溢出。
妈妈往我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走回卧室。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大把白色的药片，没喝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终于明白妈妈想做什么了，却无法阻止。
我急得扑过去，想把她手里的药瓶打掉，可我的手却碰不到她。
我想把煤气灶关掉，可我的手也碰不到开关。
“妈妈，不要！”
我趴在她身边喊，声音都哑了。
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无力地看着妈妈，看到她耳边的白发、布满皱纹的双手。
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苍老了呢。
忽然，我的手变得不再透明了，好像可以穿过东西了。
我想抱起妈妈，可我的力气太小了。
我只能跑到门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门。
正好邻居张阿姨提着菜篮子路过，闻到了从屋里飘出来的煤气味。
她慌张的冲进去，看到已经陷入昏迷的妈妈。
赶忙关掉煤气，打开窗户，拨通了120。
没过多久，救护车就来了。
医护人员把妈妈抬上担架，往楼下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睁开了。
那一刻，她的目光好像落在了我身上。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喊道：
“妈妈，我不怪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妈妈进救护车的前一秒，我好像看到她的手指动了动，指向我的方向。
但我再也没有力气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驶去。
车顶上的灯一闪一闪，映得路边的树忽明忽暗。
我的最后一丝灵魂，终于随风飘散了。
10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地府。
判官大人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册子。
“你这一世有功德在，救了两条姓名，还吃了不少苦，下一世，你可以投胎到有钱人家。”
我看向她，摇摇头：
“我不想要钱。”
她好奇的看着我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坚定地说：
“我想要爱。”
“我只想让我的爸爸妈妈有很多爱，我想做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不用有很多钱，只要他们能陪我吃饭，陪我说话，陪我长大就好。”
判官大人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好，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下一秒，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我重新回到了人世。
睁开眼睛，一男一女围着我，“乖宝，我是妈妈，快叫妈妈！”
这就是我这一世的妈妈和爸爸。
感受到他们的爱意，我很开心，嘴里咿呀不清地说着：“妈妈。”
妈妈开心极了，一把抱起我，还轻轻拍着我的背，
“老公你听到了吗？她叫妈妈了！真是妈妈的好宝宝。”
爸爸也在一旁，急忙从妈妈怀里把我抱过去，举起来转了一圈，
“乖女儿真厉害，还有爸爸呢！快叫爸爸！”
我被他转得咯咯笑，妈妈在一旁急道：
“你小心点，别弄疼她了！”
就这样，我平安快乐地长到了八岁。
我也渐渐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成为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小孩。
八岁这年的春天，我和伙伴们一起去湖边的公园玩。
我看见一只黄色的蝴蝶，特别好看，就追着它跑。
湖边的草有点滑，我没注意，脚一滑掉进了湖里。
湖水一下子没过我的头，我怕得厉害，在水里急得扑腾：
“救救我！我不会游泳啊！”
就在我快要沉下去的时候，一个身影飞快冲进湖里，一把拉住我的手。
她的力气很大，很快就把我抱上了岸。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急迫地呼吸新鲜空气。
抬头想谢谢救我的人，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只记得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头发有点白，走路的时候，肩膀好像有点沉。
爸爸妈妈哭着赶来。
他们想找救我的人道谢，可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旁边的路人们在议论：
“她就一直在这片救人啊？”
“是啊，这片湖深，听说她的女儿就是在这淹死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这。”
“真是个可怜人啊。”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好像也有点疼。
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又想不起来。
我只能摇摇头，扑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我好害怕，我想吃阳春面。”
她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
“你这孩子，刚受了惊，就想着吃。”
“好，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回家妈妈就给你做，多放你爱吃的葱花和香油。”
爸爸在旁边补充：
“再给你卧两个鸡蛋！补补身体！”
我站起身，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甩甩身上的水珠，
“好！最爱妈妈和爸爸了！”
爸爸妈妈笑着看着我，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我能感觉到，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在爱里长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