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烟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覆面的冰冷触感,和他眼中滚烫的破碎感。
两人之间,只剩下急促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呼吸声。
她狼狈地别开眼,不敢再看他那双几乎能吞噬她的眼睛,声音干涩得厉害:“……退下。”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
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影,无声地退后,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空气中那冰冷的铁锈味,和他最后那一眼几乎将她淹没的破碎隐忍,却比那无处不在的冷檀香更加刻骨铭心。
冷月烟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窗棂,寒意刺骨。
她抬手捂住眼,身体微微发颤。
乱了。全乱了。
复仇的路不该是这样的。她本该心硬如铁,算计分明。可如今,夜临的网铺天盖地,青琐的沉默重如山岳。那句“替身”的诅咒和夜临病态的“喜欢”交织成的迷障,让她连前路都快要看不清。
而那件披风上的冷檀香,仿佛拥有了生命,再次无孔不入地缠绕上来,这一次,混合了另一道冰冷破碎的气息,将她牢牢困在网中央,进退维谷。
窗外,夜色愈浓。
而那设下棋局的人,仿佛正立于这无尽浓夜的深处,透过这弥散的香气,微笑地凝视着她如何在这情网中,挣扎沉沦,步步沦陷。
* * *
那气息经久不散。
冷月烟几乎是逃也似的扯下了那件玄色披风,将它掷于铺着柔软绒毯的榻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只蛰伏的、沉默的兽,依旧散发着那令人心悸的冷檀香,混合着一点点极淡的、属于青琐的血气。
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奇异地拧成一股钻心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鎏金香炉边,几乎是泄愤般地,将大把大把清冽的鹅梨帐中香投入其中,试图用这甜沁的暖香覆盖掉那令人失控的冷意。
白烟袅袅升起,甜香弥漫。
可没有用。
那冷檀香像是淬入了她的骨髓,霸道地盘踞在她的嗅觉深处,甚至…潜移默化地,染上了一点她自己的体温。
她烦躁地挥开眼前的烟雾,指尖却不经意触碰到自己的唇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与夜临做交易时,那个沾染着药味与掠夺意味的吻的温度。
“喜欢你这副样子……”
他的低语魔咒般再次浮现,带着笑意,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战栗的玩味。
他喜欢她什么样子?
是这副为了复仇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的隐忍?还是方才面对青琐时,那几乎溃不成军的慌乱?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料到了她会对身边这个沉默的影子产生不该有的动摇?所以才会派来容姬,用最尖锐的词汇点破那不堪的“替身”真相,逼她去正视,去撕扯?
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升。
她在他面前,仿佛一直是透明的。她的仇恨,她的算计,她那点刚刚萌芽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的、对守护者的贪恋……全都摊开在他眼底,成为他棋局上最有趣的点缀。
而她,甚至连他棋盘对面真正的对手都算不上。
她只是他指尖一枚格外鲜美、值得他花费更多耐心去玩弄的棋子。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和…一丝被精准拿捏后的虚脱。
就在她被这翻涌的情绪撕扯得心神不宁时,窗口传来极轻的“叩”的一声。
不是青琐。青琐的动静更轻,更近乎于无,且只会出现在阴影里,而非明处。
冷月烟眼底的迷惘瞬间被凌厉取代。她悄无声息地掠至窗边,指尖已扣住了发间的暗器簪子。
窗外无人。
只有窗棂上,用一柄小巧的、淬着幽蓝暗光的柳叶刀钉着一张素笺。
那柳叶刀的制式,她认得。是容姬惯用的手法,带着一种艳俗的挑衅。
冷月烟眸光一冷,左右环视确认无人后,迅速取下刀与笺。
素笺上只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字迹,仿佛是仓促之下写就,却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
“想知主上为何独对你不同?三更初,西角废苑冷井旁。过时不候。——一个你眼中的可怜虫”
容姬。
她竟然还敢主动找上门。用这种方式。
冷月烟的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纸笺,几乎要将其捻碎。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拙劣,却又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最深的疑窦。
夜临为何独对她不同?
因为她的美貌?这深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因为她的利用价值?或许有,但绝非全部。他看向她时,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是一种她无法完全用“利用”来定义的东西。一种更沉郁、更偏执、近乎…疯狂的占有。
那不该是对一枚棋子的眼神。
容姬显然知道些什么。或许是为了求解药而病急乱投医,或许是嫉妒烧昏了头脑,想用她自以为是的筹码来做最后一搏。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容姬恨她入骨,此行必是鸿门宴。
可情感…那被夜临织就的迷雾困住、迫切想要抓住一点真实线索的情感,却在蠢蠢欲动。
那句“替身”的诅咒再次嗡鸣作响。
若青琐的脸真的与夜临相似……那夜临对她这超乎寻常的“兴趣”,又是否源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与她真实身份无关的偏执?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
她重新走回室内,目光落在榻上那件孤零零的玄色披风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没有再用指尖,而是将整个微凉的脸颊,慢慢埋入了那柔软的织物里。
冷檀香混合着血腥气,更浓烈地包裹了她。
这一次,她没有再逃离。
她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气息里,清晰地闻到了另一个人的味道——那个沉默的、为她挡下无数明枪暗箭的影子的味道。
这两个男人的气息,以这样一种霸道又诡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缠绕上她,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体两面,共同织就了这张她无力挣脱的网。
她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剩余的些许迷茫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自虐的冷静所取代。
她倒要看看,这深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三更天,西角废苑。
这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的冷宫所在,如今早已荒废多年,野草蔓生,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色下投下幢幢鬼影,一口废弃的古井黑黝黝地张着口,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阴风凛冽,吹得人汗毛倒竖。
冷月烟一袭绯红长裙,立在荒草丛中,如同开在坟茔边最妖异的花。她神色清冷,仿佛只是来此闲庭信步。
“我来了。”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废苑里显得格外清晰,“容姬,不必藏头露尾。”
窸窣的声响从一株枯败的老树后传来。
容姬缓缓走出,比起之前的艳光四射,她此刻显得憔悴许多,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警惕地看了看冷月烟身后。
“放心,我一人来的。”冷月烟淡淡道,“你不是可怜虫,谁是?被弃若敝履的滋味,好受么?”
容姬的脸扭曲了一下,随即又强自压下,冷笑道:“冷月烟,你不用现在激我。等我说完,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哦?”冷月烟挑眉,“是关于夜临为何独独‘青睐’于我?莫非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某位早逝的心上人?”她故意用最俗套的猜测来刺探,语气轻慢。
容姬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蓦地咯咯笑起来,笑声在荒院里回荡,格外瘆人。
“心上人?哈哈哈……冷月烟,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她猛地止住笑,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恶毒的蛊惑,“你以为主上是看重你这张脸?还是你这点可怜的复仇小心思?”
她一步步靠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我告诉你,都不是!主上看着的人,从来不是你!”
冷月烟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是我?难道是你?”
“当然也不是我!”容姬几乎是尖叫出声,又猛地捂住嘴,惊恐地四下看了看,才继续用气声道,“但他看你的眼神……那种专注,那种疯狂……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只在他看着……”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仿佛提到了什么绝不能提及的禁忌。
“看着什么?”冷月烟的心被吊起,不由自主地追问。寒风掠过她的后颈,激起一阵战栗。
容姬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恐惧、嫉妒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看着……一幅画。一幅被他藏在密室最深处的画。那画上的人……”
她猛地吞了口口水,话锋急转:“冷月烟,你想知道吗?用解药来换!给我真正的解药,我就告诉你全部!包括……包括那个总跟在你身边的暗卫,他为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极细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
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冷月烟只觉眼角余光瞥见一丝银线闪过,精准地没入了容姬的咽喉!
容姬的瞳孔瞬间放大,脸上贪婪与疯狂的表情凝固了,她张着嘴,似乎还想拼命说出最后一个词,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枯草碎石之中,双眼圆睁,望着苍凉的月色,彻底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冷月烟浑身冰冷,猛地转头望向暗器袭来的方向——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远处在风中摇曳的、干枯的树枝。
像一只无声的、刚刚收回了利爪的鬼手。
是谁?
是谁灭了口?
是夜临?他一直在监视?容姬的话触碰到了他绝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还是……青琐?他一直潜伏在附近守护?容姬险些要道破关于他的真相?
冷月烟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她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容姬逐渐冰冷的尸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何等危险的棋局。
落子无声,见血封喉。
而她所追寻的真相,似乎本身就带着致命的诅咒。
就在这时,一阵舒缓的、带着一丝慵懒病气的鼓掌声,慢悠悠地从她身后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啧,月烟姑娘真是好兴致。”
那熟悉到令她脊背发麻的嗓音,含着笑意,轻轻响起。
“这深更半夜,荒郊废苑,是来此……赏月?还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无尽的玩味与一丝冰冷的威胁,“来处理什么不听话的垃圾?”
冷月烟猛地转身。
只见夜临一袭玄衣,披着同色的狐裘大氅,正懒洋洋地倚在一截断裂的石柱旁,仿佛看了许久的好戏。月光勾勒出他精致却苍白的下颌线,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比这废苑的枯井还要幽冷。
他缓缓走上前,无视地上容姬的尸体,目光如有实质,缠绕上她惊魂未定的脸。
然后,他微微倾身,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动作温柔得令人胆寒。
“不过,下次再做这种事……”
他的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气息冰凉,带着若有似无的药苦香,一字一句,轻柔地判决。
“记得叫上我。”
“我可舍不得……让你这双手,沾上半点脏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