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打在垃圾堆的塑料布上,发出“沙沙”的响。林绣就是被这声音弄醒的,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费了好大劲才掀开条缝。
她躺在条窄巷深处,身下是湿漉漉的纸箱,浑身都泡透了,冷得牙齿打颤。怀里的檀木盒被抱得死紧,棱角硌着肋骨,倒让她觉得踏实。修复院的爆炸声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陆沉引爆青铜尺时那抹笑,像烧红的烙铁,在脑子里反复烫着——明明是赴死的决绝,偏偏带着点释然,看得她心口发疼。
“活下去…”
他最后那句话,像根针,扎得她鼻腔发酸。林绣咬紧嘴唇,尝到点血腥味,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小腿突然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看,裤管已经被血浸透了,暗红色的,在雨水中晕开一小片。
她摸向胸前的玉佩,触手冰凉,借着巷口透进来的霓虹灯一看,玉面上竟多了道裂痕,像条细长的蛇——准是陆沉炸青铜尺时,冲击波震的。
“不能倒下…”她对着湿漉漉的地面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奶奶没了,陆沉…陆沉也为我死了,我不能就这么垮掉…”
林绣扶着墙,一点一点往起站,每动一下,腿上的伤口就像被撒了把盐,疼得她倒抽冷气。墙皮被雨水泡得发涨,一摸就掉渣,沾了她满手湿泥。她瘸着腿往巷口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拖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血印。
巷子尽头是条主干道,车水马龙,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一团团彩色的光。行人撑着伞,脚步匆匆,没人注意到这个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姑娘,更没人看见她裤管上的血,和眼里强撑着的光。
“非遗局总部…”林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想起陆沉最后说的话,“找陈局长…”
她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早就摔裂了,像条蛛网,好在还能亮。指纹解锁时,手指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打开。点开地图,搜索“非遗局”,跳出的结果里,最近的分部在三公里外,显示要走四十分钟。
“三公里…”她低头看了眼还在渗血的腿,伤口处的疼一阵紧过一阵,“走得到吗?”
正犹豫着,一辆黑色轿车“吱呀”一声停在她身边,轮胎碾过水洼,溅起的泥水差点溅到她身上。林绣吓了一跳,刚要往后躲,车窗摇了下来,露出张戴着黑框眼镜的脸——是修复院那个司机!早上还帮她搬过绣绷的。
“上车!”司机急声喊,声音压得很低,“快!别磨蹭!”
林绣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人怎么会在这儿?是敌是友?可看他眼里的急色,不像是装的。身后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追。她没再多想,拽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车里弥漫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医院里的味道很像。后座放着个银色的急救箱,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纱布和碘伏。
“你…”林绣攥紧怀里的檀木盒,警惕地盯着司机的背影。
“非遗局外勤,周明。”司机一边快速打方向盘,一边解释,“陆沉的搭档。”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林绣怀里的盒子,“《天工谱》的完整版,拿到了?”
林绣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的雕花:“陆沉他…他是不是…”
“没死。”周明打断她,语气沉了沉,“但情况不太好。”
“什么?”林绣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心脏像被人攥了一把,“他不是引爆了青铜尺吗?那不是…”
“青铜尺是他师父留的保命符。”周明拐了个弯,避开迎面而来的卡车,“引爆能炸出强光和冲击波,挡敌人一阵子,同时会把使用者传送到安全点。”他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但苏三爷的魂线有毒,缠上他了,现在吉凶难料。”
林绣感觉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手心全是汗:“他在哪儿?我能去看看他吗?”
“总部医疗室。”周明踩了脚油门,车速快了不少,“但咱们现在不能直接回,得绕绕。”
“为什么?”
周明指了指仪表盘上弹出的小屏幕,上面有几个红点在慢慢靠近:“苏三爷的人跟来了。他们用蛊虫追你的血味,还有…”他往窗外瞥了一眼,雨幕里,几辆黑色越野车正不远不近地跟着,“幻术师的镜阵也在附近,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把咱们圈进去。”
林绣看向窗外,那些越野车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光是那股紧追不舍的架势,就让她后背发凉。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去地铁站。”周明打了转向灯,往辅路拐,“地下通道能暂时挡住蛊虫的追踪,镜阵在那儿也不好使。”
车在地铁站入口旁的临时停车区停下,周明拉起手刹,转头递给她一个黑色的鸭舌帽:“戴上,别让人认出来。”
林绣刚把帽子戴好,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车窗都在颤。回头一看,地铁站入口的玻璃门被炸得粉碎,碎片混着雨水飞得到处都是。
“快!”周明拽着她往地铁站里冲,“下一班车还有两分钟!”
他们冲进售票厅,周明扫了码,拉着林绣就往站台跑。楼梯又陡又滑,林绣的腿在发抖,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周明死死拽着。刚跑到站台,就听见列车进站的“呜呜”声,灯光刺破隧道的黑暗,越来越近。
车门“唰”地打开,里面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周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先进去。”他把林绣往车门推,声音异常冷静,“我断后。”
“不行!”林绣抓住他的胳膊,急得快哭了,“要走一起走!”
周明笑了笑,那笑容和陆沉有点像,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我是外勤,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纸符咒,塞进林绣手里,“拿着,应急用。再说,我得给你争取时间,让你激活《天工谱》的防御机制。”
“防御机制?”林绣愣住了。
“对。”周明指了指她怀里的檀木盒,“完整版的《天工谱》能展开结界,能挡一阵子。但得用守绣人的血当引子。”他突然抓起林绣的手,从急救箱里翻出把小刀,在她指尖划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他抓过檀木盒,让血滴在盒盖的花纹上,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金色的粉末,混着血画了道符咒,“这样能撑十分钟,你得在这十分钟内赶到总部,找到陈局长。”
列车的关门提示音“滴滴”响起,很急促。
“走!”周明用力把林绣推进车厢,“记住,陈局长在地下三层,只有他能护住你!”
车门“砰”地关上的瞬间,林绣看见周明转身冲向追来的人。那些人穿着黑色风衣,手里甩着银闪闪的线——是魂线!周明把手里的符咒往空中一抛,“轰”地一声,火光冲天,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眼里的决绝,和陆沉一模一样。
列车缓缓启动,把站台的厮杀声抛在身后。林绣趴在车窗上,看着周明被无数魂线缠住,像只落入蛛网的蝴蝶。远处,一团黑压压的东西飞了过来,仔细看,竟是无数只虫子,密密麻麻的,遮天蔽日——是蛊虫!它们扑向周明,瞬间把他吞没了。
林绣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转过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檀木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能辜负他们…”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必须活下去…”
她颤抖着手打开檀木盒,里面的《天工谱》散发着淡淡的青光。书页像是有了生命,自动翻开,停在那幅星图上,图中央的红宝石亮得像颗小太阳。林绣想起周明的话,把刚才被划破的指尖凑过去,让血滴在红宝石上。
“以魂为引,以血为线——灵绣·结界展开!”
她学着奶奶和陆沉的样子,念出这句口诀。话音刚落,青光突然从书页里涌出来,像潮水般漫过整个车厢。乘客们都惊呆了,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吓得尖叫,还有的以为是列车的新特效,在那儿欢呼。
林绣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流失,头开始发晕,但她能感觉到,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正在形成,把整个车厢都罩了起来。
“只有十分钟…”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必须快点…”
列车在下一站停下,车门刚开,林绣就抓起书包冲了出去。她按照周明给的简易地图,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里狂奔。雨还在下,打在地面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裤脚。跑着跑着,她突然觉得脑子里有点空,像是有块橡皮擦在慢慢擦掉她的记忆——陆沉的脸,周明的笑,甚至奶奶的样子,都变得模糊起来。
“奶奶…”她摸出胸前的玉佩,裂痕好像又多了几道,边缘硌得慌,“陆沉…周明…别让我忘了你们…”
她狠狠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陆沉,发送时间是半小时前。
林绣点开短信,屏幕上的字有点模糊,她眯着眼才看清:
“如果收到这条消息,说明我可能不在了。别难过,这是守绣人的命。记住,你身体里有最干净的灵绣血脉,只有你能拦着苏三爷。活下去,把我们没做完的事做完。”
最后几个字,像是陆沉在她耳边说的,温柔又坚定。林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把那些字晕成了一团。她抹了把脸,把手机塞回兜里,继续往前跑。
前方,非遗局总部的大楼在雨幕里露出个模糊的轮廓,灯火通明,像座灯塔,在黑夜里指引着方向。
总部大楼地下三层,医疗室里一片雪白。陆沉躺在病床上,浑身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只有脸露在外面,苍白得像张纸。他左眼下的那道疤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道细细的金色符咒,符咒的光芒很淡,像层薄纱。
“醒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陈局长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份文件夹,深蓝色的封皮上印着金色的“秘”字。他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中山装,袖口上绣着个小小的青铜尺图案,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行家绣的。
陆沉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周明…他怎么样了?”
“还在拖着。”陈局长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照片,上面是林绣在地铁站奔跑的背影,“林绣带着《天工谱》往总部来了,但苏三爷的人咬得很紧,幻术师已经在附近布了阵。”
陆沉猛地想坐起来,却被胸口的疼按回床上,他咬着牙,眼里冒着火:“我得去接她…她一个人…”
“你动不了。”陈局长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稳,“你体内的魂毒还没清干净,强行运功,只会让毒跑得更快,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陆沉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被抓?”
陈局长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那是半枚玉佩,玉质温润,上面绣着半朵海棠花,和林绣胸前的那半,正好能拼成一朵完整的。
“这是…”陆沉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呼吸都停了半秒。
“二十年前,你师父交给我的。”陈局长拿起那半枚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她说,要是有一天她出了事,就让拿着这半枚玉佩的人,接她的班。”他看向陆沉,眼神变得深邃,“现在,该你了。”
陆沉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我接什么班?”
“你是守绣人后裔。”陈局长的声音很沉,“虽然你被封了记忆,但血脉骗不了人。”他伸手,轻轻扯开陆沉的病号服领口,露出他锁骨处的一块胎记——那胎记是个小小的绣花针形状,针尾还拖着根线。
“这…”陆沉的手指颤抖着摸向那块胎记,温热的触感传来,像有电流窜过,“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你师父没告诉你?”陈局长把玉佩放在陆沉手里,“她是你奶奶,亲奶奶。”
陆沉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碎片在炸开。小时候奶奶教他拿绣针的样子,她替他挡下魂线时后背的血,她在他耳边说“活下去”时的温度…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所以…”他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我…我是林绣的…”
“表哥。”陈局长点头,语气肯定,“亲的。”
总部大楼一楼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林绣冲进旋转门时,差点被门带个趔趄,她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腿上的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
两个保安立刻拦住了她,黑色的制服,戴着白手套,表情严肃:“请留步!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叫林绣!”她急得快哭了,怀里的檀木盒硌得她肋骨生疼,“我有急事要见陈局长!非常重要的事!”
保安皱起眉,上下打量着她,眼里带着怀疑:“陈局长不是谁都能见的,您有预约凭证吗?”
“没有!”林绣的声音都在抖,她感觉身上的结界在变弱,光芒越来越淡,“但这事关《天工谱》和苏三爷!再晚就来不及了!”
保安正要再说什么,大厅里的广播突然响了,传出陈局长沉稳的声音:
“让林绣小姐直接到地下三层医疗室来,我在这儿等她。”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立刻让开了路,其中一个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请,我带您去乘专用电梯。”
林绣跟着保安往电梯口走,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她摸了摸怀里的《天工谱》,感觉那层青光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十分钟,快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个人。林绣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是陆沉。
他穿着件灰色的病号服,脸色还有点白,但眼神很亮。他左眼下的疤痕真的不见了,脸上带着种她从没见过的温柔,像春风吹化了冰。
“绣绣?”他轻声喊,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林绣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看着陆沉,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电梯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幻术:“陆沉?你…你没死?”
陆沉笑了,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驱散了脸上的苍白:“我说过,守绣人没那么容易死。”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来,我带你去见陈局长。”
林绣犹豫着走进电梯,陆沉的手很暖,不像以前那么凉,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让她踏实了不少。她突然想起刚才陈局长在广播里的声音,心跳又快了起来。
“你…你认识我奶奶?”她小声问,眼睛盯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
陆沉点点头,声音很轻:“她是…我师父。”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也是…我奶奶。”
林绣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烟花炸开。她猛地看向陆沉的锁骨处,病号服的领口有点松,露出里面那块小小的胎记——绣花针形状的,和奶奶绣绷上的针一模一样。
“所以…我们是…”她的声音有点飘,像在做梦。
“表兄妹。”陆沉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亲的。”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正好停在地下三层。林绣感觉体内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她失去意识前,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陆沉在她耳边轻轻说:
“欢迎回家,绣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