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林绣的眼皮像是粘了层薄胶,费了些力气才掀开。她发现自己躺在张雕花床上,梨木的栏杆上刻着缠枝莲,绕着床柱缠了三圈,末端还雕了个小小的莲蓬。淡青色的帐幔垂着,绣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凑近了看,才发现每朵莲花的花瓣里都藏着极小的“寿”字。
床头的琉璃灯燃着,暖黄的光漫开来,照亮了对面墙上挂的绣品——竟是《清明上河图》的局部,虹桥上的行人个个鲜活,连挑夫扁担上的绳结都绣得清清楚楚,船夫脸上的皱纹里像藏着风。
“醒了?”
陆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比上次听着温和些。林绣撑起身子,看见他换了件白大褂,袖口熨得笔挺,左眼下的疤痕被眼镜片遮了大半,倒显出几分斯文气。他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热气袅袅地腾起来,把他的眉眼晕得有些模糊。
“这是哪儿?”林绣的头还有些沉,像是灌了铅。
“文物修复院的特护房。”陆沉把碗递过来,碗沿温温的,“安神汤,你灵力透支得厉害,又中了点尸毒,得好好养着。”
林绣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冰凉冰凉的,像块浸在井水里的玉。她抿了口药,苦腥气瞬间窜满喉咙,忍不住皱紧了眉:“这里面加了什么?”
“当归、黄芪、野山参,还有…”陆沉顿了顿,抬臂卷起袖子,小臂上缠着圈纱布,渗着点暗红,“我的血。”
“你的血?”林绣差点把碗扣在被子上,“你疯了?”
“守绣人后裔的血能解邪毒。”陆沉把袖子放下来,语气平平的,“但你中了苏三爷的魂线毒,普通解药没用。”他扯了扯纱布,“小口子,死不了。”
林绣盯着他的小臂,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放下碗,突然想起苏三爷那张扭曲的脸,忙问:“他怎么样了?”
“被挡在外面了。”陆沉走到窗边,推开条缝。窗外是修复院的庭院,银杏树的叶子黄透了,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碎金。但林绣眯着眼细看,发现每片叶子上都刻着极细的纹路,在光线下闪着微光。
“这是…”
“叶阵。”陆沉指着那些叶子,“修复院的结界是用三千六百片银杏叶布的,每片叶子都是个小阵法,合在一起能挡魂线。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苏三爷的四大护法在外面,怕是撑不了多久。”
林绣想起那四个戴人皮面具的人,后背一阵发寒:“他们为什么非要抢《天工谱》?那不是本绣谱吗?”
陆沉沉默了片刻,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那半卷残谱,递到她面前:“你仔细看。”
林绣翻开残谱,指尖抚过泛黄的绢布。之前光顾着看针法,没留意其他——这页的角落里绣着幅星图,星星是用金丝盘的,连线用的银线细如发丝,中心嵌着颗鸽血红的宝石,在光下透着诡异的光。星图底下用蝇头小楷绣着行字:
“灵绣通天,魂归九泉。”
“这是…”林绣的呼吸顿住了。
“这才是《天工谱》的真用处。”陆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它能打开阴阳两界的通道,让死人…”他顿了顿,“还阳。”
林绣猛地抬头,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灵绣不是手艺,是魂”,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所以…用灵绣的人,是在拿自己的魂魄换?”
“是。”陆沉点头,指尖划过残谱上的红宝石,“每次用灵绣,都会耗掉点魂魄。用得越多,忘的事就越多,到最后…”他看向林绣,眼神复杂,“会变成活的绣品,困在阴阳中间,不上不下。”
林绣想起绣魂空间里那些石雕,那些姿态各异的绣娘,突然明白了——她们不是雕像,是曾经的守绣人。
“那奶奶她…”她的声音发颤,几乎要握不住残谱。
“她撑了一辈子。”陆沉的声音很轻,“但最后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绣懂了。奶奶留在绣绷里的,或许不只是记忆。
“轰隆——”
窗外突然传来爆炸声,震得琉璃灯都晃了晃。陆沉和林绣同时冲到窗边,只见庭院里的银杏叶像被点燃的纸,纷纷炸开,金色的碎片里渗出血色的雾。四大护法站在雾里,傀儡师的丝线缠了把叶子,正往两边扯;蛊师的袖子里飞出黑压压的虫群,扑在结界上“嗡嗡”作响;幻术师举着面铜镜,镜光射在结界上,映出无数扭曲的影子;阵法师插在地上的八面小旗正冒着黑烟,地面裂开细缝,缝里渗出暗红的水。
“他们破阵了!”陆沉的脸色瞬间白了,“快,去密室!”
他拽着林绣就往外跑,穿过条挂满绣品的长廊。龙袍的金线晃眼,凤冠的珍珠琳琅,现代旗袍的盘扣叮当作响——这些本该静静陈列的宝贝,此刻都像在发抖。陆沉在尽头的库房门前停住,在墙上的《百鸟朝凤》绣品上按了三下:凤凰的左眼、孔雀的喙、杜鹃的爪子。
“咔哒”一声,库房深处的货架移开,露出道往下的石阶,黑黢黢的像条蛇洞。
“密室里有《天工谱》的另一半。”陆沉的声音有些急,“但得用守绣人的血开门,一打开,苏三爷就能感应到。”
林绣摸了摸胸前的玉佩,符咒的纹路硌着皮肤:“那就赌一把。”
两人顺着石阶往下走,空气越来越潮,带着股土腥气。石阶尽头是扇青铜门,门上刻着团符咒,和林绣玉佩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纹路里还嵌着银丝。
“割破手指,把血抹上去。”陆沉说。
林绣咬着牙,用发簪划破指尖,鲜红的血珠滴在符咒上。青铜门突然“嗡”地一声,震得人耳朵疼,然后缓缓向内打开,露出里面的石室。
石室是圆的,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檀木盒,雕着和床上一样的缠枝莲。林绣走过去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半本线装书,边缘磨损得厉害,却和她手里的残谱严丝合缝。
“这就是…”林绣的心跳得像擂鼓。
“完整的《天工谱》。”陆沉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绣刚要去拿,头顶突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有人在石阶上跑。她猛地抬头,看见四大护法站在石阶口,傀儡师的银线已经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陆沉的脚踝。
“总算找到了。”傀儡师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木头,“林绣娘,把谱子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陆沉想摸腰间的青铜尺,可蛊师的虫群已经扑了过来,几只指甲盖大的黑虫咬住他的手腕,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嘴角冒出点血丝——蛊毒发作了。
“跑!”陆沉猛地推了林绣一把,声音都在抖,“带《天工谱》去非遗局总部!那里有最后一道结界!”
林绣被推得跌在地上,檀木盒也摔了出去,半本谱子滑了出来。她想爬过去捡,幻术师的铜镜突然射出道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等她勉强眯起眼,发现阵法师的八面小旗已经插在她周围,地面渗出的血水连成了圈,把她围在中间。
“阵法·血祭。”阵法师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像块巨石,“林绣娘,你的血,刚好能当阴阳通道的钥匙。”
林绣感觉体内的灵力像开了闸的水,哗哗往外淌,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像是有什么在拼命往外钻。她摸出胸前的玉佩,发现上面的符咒正在一点点变淡——苏三爷在外面远程破她的防御。
“陆沉…”她看向被银线缠得越来越紧的陆沉,眼眶发烫,“对不起…”
陆沉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怪。他左眼下的疤痕突然亮了起来,红光透过眼镜片渗出来,整个石室都跟着晃了晃。
“你以为…”他咬着牙,猛地一挣,银线勒进肉里,渗出血珠,那些血珠在空中聚成道符咒,“我只会用青铜尺?”
“轰!”
符咒炸开,红光把四大护法震得后退了几步。陆沉趁机冲到林绣身边,拽起她就往青铜门跑:“走!我撑不了多久!”
他们刚冲出石室,就听见苏三爷在石阶顶端怒吼:“拦住他们!谁抢到《天工谱》,我赏他半副人骨!”
无数条魂线从上面涌下来,像张黑网,罩得人喘不过气。陆沉把林绣护在身后,抽出青铜尺,尺身上的符咒突然亮起,在空中划出道金弧。符咒撞上魂线,发出“滋滋”的响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猪油上。
“你…”林绣看着他眼里的红光,惊得说不出话,“你不是普通人…”
“以后再解释!”陆沉把她往前推,“快跑!找陈局长!”
林绣咬着牙,抓起地上的半本谱子,拼命往石阶上跑。每跑一步,都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在碎,像玻璃碴子在滚——她想起第一次直播时紧张得打翻了线轴,粉丝们刷的“绣绣别慌”;想起奶奶教她绣第一朵海棠时,手把手捏着她的手;想起陆沉刚才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不能忘…”她咬破舌尖,疼让她清醒了些。她摸出玉佩,把指尖的血抹上去,念起奶奶教的咒语:
“以魂为引,以血为线——灵绣·记忆封存!”
玉佩突然发出青光,像层薄冰裹住了她的脑子。那些快要溜走的记忆被冻住了,但她知道这冰不结实,随时会化。
“陆沉!”她回头喊,想拉他一起走。
可她刚回头,就愣住了。
陆沉站在石室门口,已经被魂线缠成了个粽子,银线勒进肉里,渗出的血把白大褂染得斑斑点点。但他脸上还带着笑,左眼下的疤痕亮得像团火。他看着她,没说话,只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活下去。”
然后,他举起了青铜尺,猛地往地上砸去。
“轰隆——!”
爆炸声震得整个修复院都在晃,林绣被气浪掀得飞了出去,头重重撞在石阶上。昏过去前,她看见苏三爷从烟尘里冲出来,手里举着那本完整的《天工谱》,脸上的肉都在抖,像疯了一样大喊:
“我的!都是我的!阿芸,我这就来接你!”
黑暗彻底涌了上来,把她吞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