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沐浴时，她将自己浸入热水里，脑海里思绪纷纷。
诚然，一开始决定再去琢玉苑是因为无聊、同情和好奇的共同驱使。可是今天的相处下来，她发现给他解读《山海经》的时候她内心很充盈，也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祖父为她讲解各种书籍内容的情景…
好想祖父啊。
翌日天没亮就下起了雨，一早，林医陶和薄玉二人拐过弯弯绕绕的游廊到了闻鼓苑，闻鼓苑门口的丫鬟冲她行了个礼，便撑开伞将人引入：“少夫人小心。”
行过一个露天院子，院中婆子丫鬟们恭恭敬敬对她行礼：“见过少夫人！”
她摆摆手，丫鬟收起伞，她也拾阶而上：“祖母呢？”
荀嬷嬷给她打起帘子：“早食已备好，老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她敛袂跨入，同往常一样笑得一脸乖顺可人：“皖皖见过祖母，祖母晨安~”
赵氏一听她声音就浑身熨帖，连连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昨日你不是说想吃咸肉包？今儿让后厨做了好些，你还在长身子，得多吃点知道么？”
“祖母说得是，皖皖知晓的。”说着就用筷子给赵氏碗中夹了个包子：“祖母也要多吃些！”
“好。”赵氏应了一声，关切地打量她：“今天有些冷，可加衣了？”
“加了加了，就算不加，看到祖母我心里也暖烘烘的！”
“你这嘴哟！”
两人有说有笑地完了早食，赵氏漱口后便要去后堂了。每日早食后看几页书，下午再品茗小憩，或临些诗帖。
嫁入将军府几十年，她这闺阁中养来的习惯从未更改。
林医陶漱了口告退，在闻鼓苑门口和薄玉汇合，薄玉手里还拎着一篮糖果点心。
两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着北苑去了。
北苑一如昨日，荒芜安静。薄玉还是留在小湖那儿，林医陶独自穿过拱门，她打眼一瞧，仍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微微安心。
薄玉打听琢玉苑的事情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但林医陶猜，祖母肯定收到风声，但这两日祖母待她的态度丝毫未变，也没派人守禁琢玉苑，那想来是随她了。
站在游廊上，看着雨水淅淅沥沥打在花草树叶上，林医陶慢慢扬起嘴角，祖母疼她呢。
小时候由母亲带着去南平侯夫人举办的赏春宴，初见老夫人时，老夫人就极为喜爱她，全场中公子小姐一大堆，就独独亲近她一个人，还赠了她一块平安锁。
虽不知自己为何那般受老夫人喜爱，但父母祖父去世后还能有个人疼她，她很开心。
拎着篮子走到那扇牢门前，昨天装糖果点心的篮子还放在那儿，里面的东西跟她昨天走时一样，纹丝未动。
小少年也与昨日一样坐在那儿看书，身上的衣服没换，同昨日一样的单薄，可今日下雨比昨儿个冷了好多呢！
“你不冷吗？”问完她突然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遭遇，婴孩时也就冷天薄布一裹，稍微长大些的时候估计也不见得好哪儿去，想来他被磨练得比常人抗冻多了。
果然，小少年一丝反应也没有。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今早起来还没加厚衣的时候一出房门她就打了个喷嚏，这才被薄玉拉进去加上厚衣。
她没有经历过他遭受的磋磨，无法感同身受他的‘扛冻’。
可是他冬天也这样吗？
她放下篮子席地而坐，嘶，今天天气冷，坐在地上有些凉呢。
明天得带个垫子来才行。
“今天也不见你的猫呢。”仿佛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今天带的点心不一样，尝尝？”
意料之中的无动于衷，行吧。
任重道远。
“今天接着昨天的给你讲。”她伸手进去将他手里的书翻到某页，并没注意到他摩挲指腹的小动作。
不得不说小少年真的很专心，比她小时候听祖父讲书专心得多。她一边讲一边想，祖父教自己念书时心情也同她一般充实又愉悦么？
唔…想起她幼年时因为窗外的蝴蝶飞过而走神，被祖父打手板心的事…好吧，她承认小时候的自己远没有这个孩子静得下心来。
讲了两页后她暂停了下：“有没有没听懂的地方？”
“……”
等来的依旧是沉默。
“你不和我说话我好无聊的~”
“……”
行，完全没反应。
她只得接着给他讲。
《山海经》里记载了几十个邦国，几百座山，三百多条水道和一百多个历史人物，四百多个神怪异兽，字数却极为精简，原文听着极难理解，还有许多生僻字。
当年祖父给她解读时讲得像民间故事一样通俗易懂，而她现下更是结合了后来看的许多杂书，用更为有趣的方式解读给他听。说到女娲补天和精卫填海时还讲了许多民间为其延申出来的小故事。
今天来送午食的人不是大荣，但那人似乎并没有多意外，想来大荣跟他打过招呼了。
林医陶冲小少年说了句“明天见”，就往外走。
回瞻月轩的路上，薄玉好奇地看她：“少夫人，他今日同你说话了吗？”
她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看着那么开心呢？”
林医陶眼睛一弯：“原来教别人读书这么有意思，以前我都不知道。”
薄玉没懂，既不懂给别人讲故事有什么意思，更不懂一讲就是两个时辰少夫人不累不渴吗？
她想了想，待用过午食后她偷偷去准备了些东西。
次日再去琢玉苑时，薄玉跟着进去了，将蒲团小桌放好，把香点上，给煮茶的小炉燃上碳，放上一壶两杯，带来的点心摆整齐…
门里那少年显然怔住了，林医陶有些赧然，但又十分满意薄玉的体贴：“你去玩吧，午食我再回去。”
薄玉一喜，正好这段日子她都只有夜里才有时间绣自己那新的肚兜，这下她时间可宽裕啦！
“谢谢少夫人！”说完就提着裙摆跟只蝴蝶似的跑远了。
林医陶坐在蒲团上冲里头的小少年一笑：“来吧，今天…”
“喵——”
咦？林医陶侧头一看，不远的拐角处走出来一只猫，前左腿微微抬着，她打眼一看，它抬起的那条腿上依然裹着一张帕子，但却不是她那张淡绿色的绣帕，而是一块普通的棉布。
它三脚并用地走到牢门前，略过她，轻车熟路地从牢门钻进去，在小少年身旁坐下后朝他喵呜了一声，就见他那只翻页的手抬起来温柔落在小猫头上，轻抚了几下后小猫仰起脑袋去舔他指头，他没躲。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头自然弯曲下垂，小猫就舔了几下他中指指尖，接着舔舔自己的爪子，随后就贴着他伏下躯身，睡在了他身边。
林医陶看看那只乖巧的猫，又看看视线已经回到书上的小少年，突然问：“你和它是朋友吗？”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书本翻到了某一页，林医陶定睛一看，笑了。
正是她马上要给他讲的那一页。
她浅浅挽袖，一边给自己烹茶一边温言背诵：“北山之首，曰单狐之山，多机木，其上多华草……”
这一段是讲单狐山的，照惯例给小少年把这段解读完后，顺口给他讲了一个单狐山英雄救美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话本子里看来的，稍显孟浪，她便适当得做了删减，把不适宜他这个年纪的内容隐去，着眼于那江湖少侠的勇猛无畏，和被救女子的温婉聪慧，并从中加入了对单狐山的地貌描述，加重他对单狐山的记忆。
她的声音如潺潺溪水，清越温和，脑子里装的东西仿佛取之不尽，那一个个故事讲得无比精彩引人入胜。
连每日离开时的那句“明天见”都甚是娓娓动听。
立夏那日，她来了后一如既往地坐下烹茶，和他单方面闲聊了两句。他翻开她要讲的那一页，便听她说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
今日小少年听得不似往常那般认真，他捻了一下所剩页数，只剩薄薄几页了。
“不可以走神哦！”
少年飘走的注意力回到书本上，听她从头说起。
短短几页，她讲了十一个小故事，其中有几个是民间编纂有关神兽的衍生故事，特别惊险离奇，很有意思。
待他午食被人送来，她也该走了：“明天见。”
走之前她注意了一下他手里的书。
她每日来约莫就讲个五六页，算算日子，现下已经讲到近末尾，她竟然给这少年讲了一月有余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月余不算短了，她却还没看过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林医陶有些挫败。
吃饭时，薄玉被她大受挫折的模样搞得一脸莫名：“少夫人，您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任重而道非常非常非常远，一眼望不到头的远…”
“噗！”薄玉忍俊不禁，两人主仆快十年了，还从没见她这般烦恼过，连林家二房那个恶妇要将她许配给鳏夫那会儿都没见她眉头皱这么紧：“少夫人，到底是什么事让您这么为难呀？”
“还能是什么事…”那难搞的小孩…她攥紧筷子：“我就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