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木板硌得她生疼,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霉味和烟火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她前半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过惯了有电器,有抽水马桶,有自来水的日子,哪怕是晚年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比现在强上百倍。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柔软的床铺,没有明亮的灯光,没有干净的厕所,甚至连一口干净的热水都需要自己去烧。
有的,只是无尽的贫穷、压抑,和两个恨不得将她敲骨吸髓的“亲人”。
一股生理性的厌恶和不适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但她很快就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
她活了七十三年,什么苦没吃过?
什么罪没受过?
这点不适应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正是这种尖锐的、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痛苦,才让她无比清醒。
她不能沉溺在重生的喜悦里,更不能被对未来的舒适生活的幻想所麻痹。
她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后,如果她还在这里,就会被绑上那顶通往地狱的“花轿”。
她闭上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个已经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番号。
“志愿军,第46军,136师,407团。”
这是她的父母,林建军和苏梅所在的部队。
这是她在垂暮之年,才从国家发给她的文件上看到的,属于她的根。
上辈子,她捧着那份文件,枯坐了一夜。
这辈子,这行字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她劈开这片黑暗的唯一一把刀。
她要去省城,去军区。
她需要钱,需要粮票。
硬抢肯定不行。
偷?
林建国和张翠花两个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对钱看得比命都重。
他们的屋子,她连门都进不去。
林夏楠睁开眼,屋里的昏暗让她眼眸的颜色显得更深。
不能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这一夜,林夏楠几乎没有合眼。
她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每一个细节。
天还没亮,她就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
十八岁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单薄,但充满了力量和韧性。
一夜没睡,精神头却比上辈子任何时候都要足。
她推开门,院子里还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熟练地拎起水桶去了井边,挑满了两大缸水。
然后拿起扫帚,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最后,又去猪圈,将猪食拌好,喂了那两头哼哼唧唧的肥猪。
当张翠花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院子干净了,水缸满了,猪也喂了。
林夏楠正蹲在灶房门口,默默地烧着火,火光映着她低垂的脸,看不清表情,只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顺从。
张翠花准备了一肚子的叫骂,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哼,算你识相!”张翠花心里那点疑虑,很快就被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所取代。
她觉得,这丫头是彻底想通了,认命了。
也是,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还能翻了天不成?
心情一好,张翠花难得大方了一回。
早饭的时候,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扔到林夏楠的碗里。
“吃吧,多吃点,省得到时候上了轿,还一副要死的样子,晦气!”
林夏楠抓起那个窝窝头,面无表情地啃着,吃得又快又急,仿佛饿死鬼投胎。
这副样子,让林建国和张翠花更加放心了。
穷怕了的丫头,给口吃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吃完早饭,张翠花把一堆破破烂爛的衣服扔到林夏楠脚下,叉着腰吩咐道:“别闲着,把宝根的裤子补补,又在外面野,挂了个大口子!”
林夏楠一言不发地捡起衣服,还有一个装着针线的破铁皮盒子,坐到门槛上,低头缝补起来。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一针一线,缝得密密实实。
堂屋里,林建国和张翠花开始商量起来。
“当家的,咱俩去趟公社吧?”张翠花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扯几尺红布,给夏楠做身新衣裳。虽然是嫁给张铁柱那个混子,场面上的事也得过得去,不能让人家说咱们家刻薄。”
“嗯,是这个理。”林建国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地应着,“你看着办就行。不过别买太多,扯块红布做件上衣就行了,省点钱和布票,留着给宝根做新衣服。”
“我晓得。”张翠花的声音里压不住那股子得意,“等把这丫头打发了,家里就清净了。”
林夏楠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耳朵却将堂屋里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去公社。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手里缝补的动作没有停,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林宝根的裤子很快就补好了,她捏着针,在指尖上轻轻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站起身,拿着补好的裤子走进堂屋。
“宝根,裤子好了,你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宝根正抓着一把炒豆子往嘴里塞,闻言不情不愿地放下,接过裤子就往腿上套。
张翠花瞥了林夏楠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对林建国说:“当家的,那咱俩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行。”林建国站起身,准备出门。
“娘!爹!”林宝根穿好了裤子,在地上蹦了两下,刚好听到他俩的对话,立刻嚷嚷起来,“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你去干啥?老实在家待着!”张翠花眼睛一瞪。
林夏楠抬起头,笑着说:“叔叔婶婶是要去公社吗?那里东西最全了,听说有好多新鲜好玩的东西!上次王家二婶从公社回来,给她孙子带了一包水果糖,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她的声音准确无误地钻进了林宝根的耳朵里。
“水果糖!”
林宝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一把丢开手里的炒豆子,冲过去抱住张翠花的大腿,开始撒泼打滚。
“娘!我要去公社!我要好玩的!我要吃水果糖!”
“吃什么吃!家里哪有闲钱给你买糖吃!松开!”张翠花被他缠得心烦,用力想把他甩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