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斋。
暖意与墨香交融,隔绝了外间的严寒。
季予棠在云舒的搀扶下踏入书铺,陈掌柜立刻迎了上来,神色恭敬,低声道:“小姐,您来了。那位苏公子正在里头等您。”
季予棠微微颔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架间隙,果然在靠窗的一角,看到了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苏以珩正捧着一卷书册静立翻阅,窗棂外透进的稀薄天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清冷,却依旧难掩那份属于读书人的端方气度。
他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目光与季予棠在空中相遇。
他放下书卷,缓步走了过来,对着季予棠深深一揖:“姑娘。”
声音清冽,带着些许沙哑,显然昨夜过得极其艰难。
季予棠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轻柔:“苏公子久等了。外面天寒,我们里面说话。”
陈掌柜连忙引着二人进入书铺后一间布置清雅安静的茶室,奉上热茶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云舒则守在了茶室门外。
茶香袅袅,驱散了几分寒意。
季予棠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那点暖意,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关切:“苏公子持玉牌寻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苏以珩坐在她对面,闻言,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有窘迫,有无奈,更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屈辱。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将昨夜离开书铺后的遭遇,用一种尽量平缓却难掩沉痛的语调,娓娓道来。
“…银钱被抢,字画摊子也被砸得粉碎。在下本想回城东破庙暂且容身,谁知…那破庙竟也立了牌子,驱赶了所有借住之人,在下…已是无处可去。”
他说完,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季予棠的目光,仿佛不堪承受这接踵而至的打击。
季予棠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讶与同情之色,待他说完,她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带着唏嘘的叹息:
“竟有此事?一夜之间,遭此横祸…这京城脚下,未免也太不太平了。”
她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苏以珩抬起头,目光急切地看向她,带着一种读书人的耿直,生怕对方怀疑自己是在编造谎言博取同情,又补充道:“姑娘,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绝非…”
“我信你。”季予棠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坦诚,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窘迫与不安。
“苏公子风骨卓然,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断不会轻易求助。我既说了是‘投资’,自然信得过公子的人品。”
苏以珩看着她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内心不由得嗤笑一声。
这女人,真会装。
昨夜两人“偶遇”,不久他便遭遇了那一切,说是巧合?他不信!
他笃定,这一切都是这女人搞的鬼!
是以,今日他才将计就计,持着玉牌寻至书铺,想看看她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姑娘果真通透…是在下时运不济,如今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连明日之餐尚不知在何处,更遑论…”
他的话点到即止,将一个落魄书生走投无路、不得不向唯一可能伸出援手之人求助的窘迫,表现得淋漓尽致。
季予棠轻轻摆了摆手,语气自然而体贴:“公子如今无处落脚,又要准备春闱,岂能流落街头?”
“我在城东有一处别院,还算清静,若公子不嫌弃,可暂时搬去那里居住。直至春闱结束,公子的一应吃穿用度、笔墨纸砚,皆由我来承担。”
苏以珩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深深的疑虑所取代。
她昨夜那般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给他提供住所与银两?
他眉头微蹙,露出迟疑之色:“这…姑娘,这如何使得?在下与姑娘非亲非故,承蒙姑娘慷慨解囊已是感激不尽,若再入住小姐私产别院,只怕…只怕于小姐清誉有碍。”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的顾虑,半是试探。
季予棠听了,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几分病弱的沙哑,却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她抬起眼眸,目光直直地看向苏以珩,里面没有半分闺阁女子的羞涩与避讳,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洞悉。
“怎么?”她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苏公子是怕…叶璟安找你麻烦?”
叶璟安!
这个名字被她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调侃地说了出来,如同惊雷炸响在苏以珩耳边。
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握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这猝不及防的摊牌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否认或解释什么。
然而,季予棠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带着了然与笃定:
“相信昨夜,风雪虽大,但公子看到我斗篷下那抹红色时,便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不是吗?”
苏以珩哑然。
他确实昨夜看到那抹嫁衣红时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镇远将军叶璟安的新婚夫人,那个在新婚之夜被丈夫抛下的季家小姐。
但他以为,至少彼此之间还会维持着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不曾想她竟然就这么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如此坦荡,甚至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姿态。
看着他默认的神情,季予棠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并无暖意。
她端起茶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漠然:
“公子不必惊讶,也不必为我担忧。你应当知道,我与他,不过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什么夫妻情缘。他…”
她顿了顿,唇边笑意更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也不会理会我在外做些什么,动向如何。而且,他如今,人并不在京城。”
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那层遮羞布,将这段婚姻名存实亡的实质,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没有怨怼,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更何况,”季予棠总结道,目光坦然地看着苏以珩,“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你借住我的别院,我资助你科举,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有何可怕?又有何可损及名声?”
她将一切可能被诟病之处,都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主动点破,堵死了他所有推拒的借口。
苏以珩看着她苍白而精致的脸上那抹运筹帷幄的浅笑,心中寒意更甚。
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大胆,更加危险,也更加……有趣。
她明明制造了他的绝境,却又亲手递上橄榄枝。
她明明身份尊贵,却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己不堪的婚姻。
她看似柔弱,言语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她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仅仅是未来可能的回报吗?还是另有图谋?
沉默在茶室中蔓延,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最终,苏以珩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对着季予棠,郑重地拱手一揖:
“既如此…季小姐厚恩,在下…却之不恭。”
他应下了。
这场由她主导的“救援”戏码,他选择继续演下去。
他也想看看,这条由她亲手铺就的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