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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陈绍泉的侨批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老榕树下漾开一圈圈带着咸湿海风与幽怨潮音的涟漪。处理一个远在暹罗、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鬼音”,其棘手程度远超一般的入宅鬼事或水煞。陈泽楷深知,此事不能以力破之,需以巧劲,以共鸣,如同功夫茶艺中的“关公巡城”,要的是均匀透彻,而非蛮力冲撞。

他让林振强去寻两样东西:一是《桃花过渡》的老唱片,最好是“赛珍珠”当年的原声版本;二是一台老式的、带铜喇叭的留声机,越是接近陈绍泉描述的那台越好。他自己则闭门不出,在老榕树下静坐,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契骨之中,尝试着去捕捉、去理解那股从遥远南洋传递过来的、由执念与声音构成的特殊频率。

林振强跑遍了镇上的旧货市场,又托了几位喜好收藏老物件的朋友,总算不负所托,找来了一张虫胶老唱片,封套模糊,但上面手写的“桃花过渡 – 赛珍珠”字样还依稀可辨。留声机更是费了番功夫,找到一台保养尚可的“狗听牌”(His Master’s Voice)老机子,黄铜喇叭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样米养百样人,百样声腔百样魂。”林振强摆弄着那台留声机,啧啧称奇,“阿楷,你说这赛珍珠的魂儿,会不会就藏在这唱片纹路里?”

“魂未必在,但‘神’与‘念’可能依附其中。”陈泽楷轻轻抚过那张老唱片,指尖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震颤,仿佛触摸到了凝固的悲伤。“声音是她的艺术,是她的生命,也是最容易承载她执念的载体。我们要做的,不是把她‘抓’过来,而是搭建一座‘桥’,让她的声音能更清晰地传递,让她的执念能有一个宣泄和了解的通道。”

法事的地点,依旧选在老榕树下。这里气场纯净,与三山国王联系最为紧密,而且榕树本身就有通灵、包容的特性。

夜幕降临,星子初现。陈泽楷没有设臹过于复杂的香案,只在石桌上摆好了那台老留声机,旁边供奉着三山国王的小神像,以及林振强扎制的那个微缩戏台和穿着戏服的女纸人。戏台虽小,却五脏俱全,纸人虽模糊,但那身段姿态,依稀可见昔日名伶的风采。

陈泽楷先净手焚香,拜请三山国王,禀明此事缘由,祈求神明护持,开通冥路,让声音得以传递,让冤情得以昭示。然后,他取出陈绍泉的信和照片,放在留声机旁,又将契骨压在信纸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老唱片小心地放在留声机上,放下唱针。

“滋啦……滋啦……”老唱片特有的底噪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短暂的空白后,一个婉转、清亮,却又带着难以言喻哀怨的女声,透过黄铜喇叭,流淌出来:

“(引子)哎哟哎咿哟……

(唱)正月点灯笼,点呀点灯笼,

手提灯笼,迎呀迎春风,

阿兄你欲去地块(你要去哪里)?

妹仔心头乱匆匆……”

正是《桃花过渡》中桃花姐与渡伯对唱的段落,只是这唱片中的声音,只有桃花姐的部分,渡伯的唱词被隐去,使得那询问与期盼,显得格外孤独和无助。

陈泽楷闭目凝神,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唱腔与契骨的感应之中。他并非在欣赏艺术,而是在“阅读”这声音中蕴含的情绪与信息。

初时,感受到的是一片混沌的悲伤,如同暹罗雨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潮湿而压抑。那是离乡背井的愁绪,是繁华场中的孤独,是掌声背后的空虚。

随着唱词推进,情绪开始变得尖锐。唱到“过渡啊过渡,何日君再来”时,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如同利刺,扎入陈泽楷的灵觉!这愤怒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更像是对命运、对某种不公安排的控诉!

紧接着,是深深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那恐惧几乎凝成实质,让陈泽楷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种执拗的、近乎绝望的期盼,反复萦绕在“归期”二字上。不是期盼情郎,而是……期盼回家!回到潮汕!

就在这情绪达到顶点的刹那,异变发生!

那留声机的唱针猛地一跳,发出刺耳的噪音,原本循环的《桃花过渡》片段戛然而止!但黄铜喇叭并未沉寂,反而传出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凄厉,仿佛直接来自虚空的女声,用带着浓重潮汕口音、却又夹杂着异邦腔调的哭腔嘶喊:

“……唔是病!唔是病死的!是……是伊……是伊逼我!困住我!唔放我返唐山的钥匙……在……在妆奁……底层……酸枝……酸枝木的……”

声音到此,如同被掐断的琴弦,骤然消失!

留声机的发条也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停转。四周只剩下风吹榕叶的沙沙声,以及陈泽楷略显急促的呼吸。

林振强在一旁听得汗毛倒竖,紧张地问:“阿楷!你……你听到了吗?她说……不是病死的!是被逼的!钥匙?什么钥匙?妆奁又是什么?”

陈泽楷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刚才那瞬间的信息冲击,极为强烈。他收回契骨,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惊悸与不甘。

“听到了。”他声音低沉,“她果然是被害的。‘伊’应该就是信中所说的豪商郑氏。‘困住我’,可能不仅是生前囚禁,甚至死后……魂魄也被用什么方法困住了,无法离开,无法归乡。而那把‘唔放我返唐山的钥匙’……”

他目光锐利起来:“恐怕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钥匙,而是指某种能解除束缚、让她魂归故里的‘关键物品’!这个物品,就藏在她的‘妆奁’——也就是梳妆盒里,酸枝木的,底层!”

线索变得清晰,却也更加沉重。这不仅是要超度亡魂,更是要揭开一桩尘封数十年的异国谋杀案,并找到关键证物,才能解其束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写信告诉绍泉叔公,让他去找梳妆盒?”林振强问道。

陈泽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口说无凭,鬼语难信。 仅凭我们听到的这几句‘鬼音’,难以取信于人,何况去动可能涉及豪商秘辛的遗物。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能让绍泉叔公不得不信、不得不做的‘契机’。”

他走到那微缩戏台前,看着那个穿着戏服的纸人,心中有了计较。

“振强,你再辛苦一下,扎一件特别的‘信使’。”

“信使?”

“嗯。”陈泽楷点头,“扎一只‘潮汕青鸟’,用最好的竹篾和青纸,要活灵活现。我会将今晚听到的‘鬼音’关键信息,以密咒加持,封入这青鸟之中。然后,我们通过‘送灵’仪式,将这青鸟‘送’去暹罗,直接出现在绍泉叔公的梦中!梦中显兆,加之之前留声机的异状,由不得他不信!”

林振强听得目瞪口呆:“隔……隔空托梦?还是跨国境的?阿楷,你这……你这已经不是乩童,快赶上神仙了!”

“力不到不为财。 并非我真有如此神通,而是借神明之力,借血脉联系,借那‘赛珍珠’自身强烈的执念为坐标,三者合一,或可一试。”陈泽楷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明亮,“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有效传递信息的方法。”

接下来的两天,陈泽楷斋戒沐浴,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林振强则精心扎制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鸟,羽翼分明,眼神灵动。

第三日子时,老榕树下,一场小型的“音信传递”法事悄然举行。陈泽楷以契骨为笔,以朱砂混入特制的符水,在青鸟的翅膀内侧,写下了“非病”、“被逼”、“钥匙”、“妆奁底层”、“酸枝木”等关键信息,并念诵了专门的“千里传音梦兆咒”。

咒毕,他将青鸟置于香火之上,虔诚祷祝:

“拜请三山国王,开通云路!拜请值日功曹,传递音书! 今有潮汕女魂赛珍珠,冤滞暹罗,魂念归乡。弟子陈泽楷,受其所托,将其心声,封于此青鸟之内。伏乞神明护持,循血脉之引,渡重洋之隔,入信士陈绍泉之梦,显其兆,明其冤!急急如律令!”

祷祝完毕,他将那青鸟投入早就准备好的火盆中。

火焰升腾,青鸟在火中并未立刻化为灰烬,反而仿佛活了过来,青色的身影在火焰中展翅盘旋了三圈,发出一声清越的、若有若无的鸣叫,然后才化作一道青烟,袅袅向着西南方向——暹罗所在,飘散而去,瞬间无踪。

法事完毕,陈泽楷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心神之力消耗巨大。他知道,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等待暹罗那边的回音。

他坐在石凳上,看着南方夜空,默默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赛珍珠,这位命运多舛的潮剧名伶,她的冤屈,她的归乡之梦,能否借着这隔海的音渡,最终得以实现呢?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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