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被惊得合不拢嘴的秀水村村民,就连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陈支书和向来沉稳的李队长,此刻也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直到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碾过村道的尘土,在秀水村的中心空地缓缓停稳,所有人才像大梦初醒般,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连吱吱喳喳的小孩都闭上了嘴巴,面露胆怯地抱着各自家长,偷偷打量着车队。
打头的轿车门倏地打开,四名身着黑色西装、耳戴通讯设备的壮硕男子利落下车,迅速在中间那辆车周围形成警戒圈。
最后一辆车里,王进军、陈春天与宣传部的王晓丽相继下车。
当看到秀水村男女老少那副目瞪口呆、恍如梦境的模样,三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正常人看见这场面都会被吓傻。
此时,中间那辆车的副驾驶门被推开,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短发中年女人利落地迈步下车。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方家人的方向,只见他们个个激动得浑身轻颤,却又强自按捺,目光紧紧锁在那位短发女人身上。
这……就是方家那位海外归来的亲戚?
“咋瞅着像是大领导下来视察哩?”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该不会是碰巧撞到一起了吧?”
这声质疑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四周顿时响起一片犹疑的附和。
就连方周于自家人也面面相觑,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实在不能怪他们,眼前这阵仗,未免也太吓人了。
陈支书和李队长互相使了个眼色,迟疑了片刻,还是整了整衣襟,快步迎向车队。
“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李队长声音洪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王进军身上。
王进军笑着与两人握手:
“同志们好,我是市招商办副主任王进军。这两位是办事员陈春天同志和宣传部王晓丽同志。我们这次是陪同爱国侨胞方荣同志回乡探亲,顺便做些宣传工作。大家照常就好,不用特别招待。”
就在这时,短发女人已经利落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位身着米色中式立领衬衣与同色阔腿长裤的年轻女人缓步下车。
如墨的青丝柔顺地垂泻至胸前,衬得那张脸愈发清透苍白。她眉眼间凝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病气,唇色浅淡,却丝毫不折损周身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她只是出现,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秀水村的村民们回过神来,忍不住交头接耳:“这国外亲戚可真够气派的。”
咋瞧着比城里来的干部还有派头?
而且不是说回来的是方周于的远房堂妹吗?
这一位看起来是不是太年轻了?
感觉和方昭那丫头差不多大咧?
陈支书连忙上前,笑容满面地握住方荣的手:“欢迎回家!我是秀水村的支书,陈国庆。”
“方荣。”
她唇角微扬,声音清越:“能回到故乡,我很高兴。”
方荣的目光越过陈支书的肩头,静静落在方周于等人身上。
此刻的方家人个个喜形于色,却又因眼前这超乎想象的阵仗而显得局促不安,脚步迟疑着不敢上前。
“老方头,你家大贵人回来了,咋还不上前相认啊?”
有好事者见方周于犹豫不决,立刻扬声起哄。
等着看热闹的村民也跟着哄笑起来,人群里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有人扯着身旁人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风凉话:“瞧见没?老方家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人家这般气派的亲戚,怕是认完亲就走喽。”
“可不是嘛,这排场,这架势,跟咱们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老方家还想攀高枝?做梦去吧!”
另一个撇撇嘴接话:“穿得跟画报上似的,哪是咱们这土窝窝能留住的人?”
刘小妹躲在人群,阴阳怪气地嘀咕:“指不定是回来摆阔的,显摆完就走,真能指望得上?”
酸,太酸了。
就算是直接喝一瓶陈醋都没有那么酸。
靠,怎么自己家就没有一个发达的亲戚回来认亲?
哪怕不给他们一点好处,只是回来摆个样子也好啊!
这风光,这排场,他们能吹一辈子。
方荣对周围的议论声恍若未闻,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那群局促不安的亲人,缓步向前走去。
“堂兄。”
她朝着方周于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晒谷场:“我是方天胜的女儿,方荣。”
方周于的嘴唇颤抖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在他的记忆里,叔叔方天胜的模样都模糊不清了。
直到方荣出现后,脑海的样子逐渐清晰。
“像……真像……”
他喃喃道,眼眶瞬间红了:“眼睛和你爹一模一样……”
方荣上前轻轻握住老人颤抖粗糙,满是皱纹的手掌,转向其他家人:“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这话一出。
站在后头的张大妮忍不住用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子擦拭眼角,方正国这个平日里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也扭过头去,肩膀微微颤动。
方昭几个小辈更是满脸通红,眼眶发热。
明明是头一回见面,可不知怎的,听到方荣这句话,心里头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暖。
那感觉,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遇见了能为自己撑腰的长辈。
说来也怪,方荣明明年纪轻轻,可站在那儿,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仿佛天大的事都有她担着。
就在这时,后面的货车传来动静,随行人员开始往下搬运物品。
围观的村民顿时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箱箱、一件件的货物被搬下来,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有眼尖的村民倒吸一口凉气:“那是……缝纫机!”
“还有自行车!”
“快看那些布匹!”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方荣温声对家人们说:
“初次见面,准备了些薄礼,希望你们用得上。”
晒谷场上霎时鸦雀无声,先前那些说酸话的村民此刻都张大了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薄…薄礼?
国外回来的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一样,真幽默。
方荣稍作停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方才那几个说酸话的村民,方才继续道:
“陈支书。我还给乡亲们准备了一些见面礼,麻烦你待会组织发一下。”
“当是感谢各位这些年来对我家人的照应。”
话音刚落,正在嚼舌根,眼红得不行的村民们顿时愣住了,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有的妇人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呆呆地望着方荣。
“这……这还有咱们的份?”
一个汉子不敢置信地搓着手。
方才还阴阳怪气的妇人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挤到前头:
“哎呦!方家这姑奶奶真是太大方了!打从第一眼瞧着,就知道是个仁义人!”
“就是就是!”
旁边的人赶紧附和:“老方家祖上积德啊,出了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后辈!”
有的老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着:“我早就说过,方家这亲戚一看就是重情义的!哪能忘了咱们乡里乡亲的!我小时候还和方天胜玩过泥巴呢!我当时就觉得那小子有本事。”
“胜哥当时还说带我一起出国呢,可惜我睡过头没跟上脚步!”
还有和方志强,方志刚关系好一些的村民,直接搂着他们的脖子激动欢呼,恭贺的声音都多了好几分真诚。
他们不需要知道见面礼是什么,这等人物手指缝漏出一点东西,都是他们没见过的一等一好货!
晒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奉承声,方才的酸涩忮忌转眼就变成了满口的夸赞。
这变脸的速度,让一旁的陈支书都看得暗自摇头。
宣传部王晓丽将这一幅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的画面拍了下来,美滋滋地想这次宣传物料稳了。
而李队长心头却是猛地一跳,非但没感到半分喜悦,后背反而沁出一层薄汗。
他想到这几年方家在村子里的情况。
这位方小姐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敲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