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爷爷死后两个月,村长送来了一笔钱。
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我跟我妈醒着。
村长把厚厚的一叠油纸放到妈妈手里。
说是爷爷去世,国家给了一笔抚恤金。
我看着那一叠钱,愣了半天。
原来,不止我能换钱。
爷爷的命,也能换钱呢。
村长继续说:「现在乡里政策好了,家里有人去世,都会发一笔钱,像大壮这样有残疾人证的,福利更多呢。」
我妈若有所思。
村长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出了门。
那个方向,是李叔家。
我不动声色地拿起锄头出门。
经过李叔家时,听到了男女故意压低的说话声。
沉沉闷闷,听不真切。
过了会,我听到了曾经半夜从我爸妈房里传出的声音……
我面无表情地走向菜地。
我犁好地回家,我妈还没回来。
我扫完屋子,我妈还没回来。
我在院子里喂鸡,我妈终于回来了。
她低着头悄悄问我:「春桃,他们醒了吗?」
我看着她春光满面的脸,摇了摇头。
我妈破天荒地摸了摸我的头:「乖妮子。」
那感觉,像是短暂地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然后,她接过我手里的畚箕,一边哼着曲一边喂起了鸡。
我很想跟她说。
妈妈,藏着掖着点吧。
爸爸瞎了……
可奶奶不瞎。
她已经不止一次套我话,问我李叔是不是常来田里帮忙。
先前那颗怀疑的种子,也在奶奶心里发了芽。
虽然他的儿子瞎了,残了。
但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媳妇偷汉子。
我以为,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妈妈和李叔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奶奶发现,放在台面上。
到时候,又会是一阵腥风血雨。
事实证明,重活一世的我,还是太善良了。
妈妈和李叔的事不会被放到台面上。
因为他们俩,把台面掀了。
6
那天晚上,喝醉酒的爸爸又打了妈妈。
一声响亮的巴掌之后,妈妈再次跑了出去。
爸爸的气无处发泄。
他不由分说抡起椅子就砸到我身上。
我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
却反而让他以为自己打得不够狠。
他逐渐上头,拿到什么就往我身上砸。
瞎子打人很痛。
我上辈子就知道。
一开始,我还和以前一样闷声不吭。
直到我爸把酒坛子砸在了我头上。
鲜血汩汩冒出。
奶奶和弟弟循声而出。
他们看到了头破血流的我。
我刚想开口向他们求救。
却看到奶奶捂着弟弟的眼睛,轻手轻脚走出了屋。
奶奶关上了门,还从外面上了锁。
家里有瞎了眼的恶魔。
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我留给了恶魔。
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脸上黏黏湿湿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爸爸循着声音过来打我,一个踉跄,倒在了我身上。
好重!
好疼!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完全没注意到一反常态的爸爸。
一年前,我来了月事。
就算吃得少,胸脯也慢慢鼓了起来。
爸爸把我压在身下,这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他想到了以前。
如今的他,只是不行,不是不想。
他吞了口口水,呼到我脸上的气里满是酒气:「我家春桃,长大了……」
他一把抓上我的胸脯,另一只手猛拽自己的裤腰带。
我的大脑仿佛被抽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起了上一世。
卖给隔壁村瞎子后的第一个晚上。
他不顾我的哭喊,逼我就范。
当时他的动作,和现在压在我身上的爸爸,一模一样。
我绝望地大叫。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抡起身边的椅凳,砸在了他头上。
爸爸捂着头放开了我。
我赶紧翻身起来。
手脚并用,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躲在鸡棚的水缸后。
我听到爸爸的嘶吼声,门被他砸得咚咚响。
幸好,刚刚奶奶从外面锁了门。
幸好……
我喘着粗气,可能是流血过多,脑子昏昏沉沉。
不一会,晕了过去。
7
再次睁眼,是被吵醒的。
我听到一男一女故意压低的声音。
「你确定他们都睡了?」
「别问了,赶紧的!」
这声音,是李叔和妈妈。
我昏昏沉沉刚想求救,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工业酒精?!
我从水缸缝隙往外看,李叔和我妈在房子周围泼着什么。
他们要干什么?
还没等我想明白,李叔把燃烧的火柴扔到了屋子上。
火星子窜天而起。
「可以了!走!」
李叔拽着我妈,飞快地离开了。
我呆愣地看着火慢慢变大,脑子一片空白。
不一会儿,奶奶和弟弟从外面赶来。
奶奶一边大喊求救,一边招呼弟弟。
「夭寿啦!着火啦!小杰,快,鸡棚的水缸里有水!去打来!」
弟弟一路小跑到鸡棚。
看见两个水缸,犯了愁。
「小杰!干什么呢!快接水来!」
眼看弟弟还没来,火一下子又大了不少,奶奶慌了,拔高声音催促。
弟弟随便打开了一个水缸,用木桶舀得满满的。
他哪里知道。
他舀的那缸,是本该扔掉的工业酒精。
弟弟急急忙忙一路小跑。
星星点点的酒精往他身上飞,撒了大半身。
泼出水的一瞬间。
本是灭火的水,成了助火的燃料。
弟弟和奶奶还没来得及疑惑。
突然窜高的火舌,更像是鬼魅一样,烧到了弟弟身上。
弟弟瞬间成了火人。
他吓得满院子跑。
他跑得越快,火烧得越旺。
衣服一会儿就烧没了。
弟弟疼得大哭。
奶奶吓得大叫。
房子上的火早已趁乱烧到了屋顶,照亮了整个夜空……
我躲在鸡棚里,激动得再次晕了过去。
8
第二天,我在卫生院醒来。
围着我的,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
警察问我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我回:「爸爸妈妈吵架,妈妈跑了,爸爸拿我出气,用酒坛子砸的。」
围观的人皱了皱眉。
警察又问我怎么会在鸡棚里?
我回:「奶奶把屋子上了锁,爸爸喝多了把我压在身体下面……他脱裤子……我害怕,我用凳子砸了他,从窗子里爬出去了,然后就一直躲在鸡棚里……」
周围小声咒骂。
警察接着问我有没有在院子里看到什么。
我回:「李叔和妈妈。」
一众惊讶吸气。
警察最后一问:「鸡棚里的工业酒精你知道吗?哪里来的?」
我回:「弟弟在公路上捡的,之前他们以为是酒还喝了,爷爷死了,爸爸残了。后来妈妈让奶奶扔了,奶奶舍不得藏在了鸡棚里。」
怒骂声此起彼伏。
「报应!」「一家子畜生!」
……
我的四句话,把家里的丑恶掀了个底朝天。
我眨着眼无辜看向警察:「警察叔叔,我家里人呢?」
警察叹了口气:「你先好好在这养身子,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听话地点点头。
没多久,围观的人全走光了。
我躺在病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头一次觉得医院的酒精味那么好闻。
我睡得很香很香。
9
本来,我三天就可以出院。
但卫生院上下怕我心理受创,多留了我十几天。
全院的医生护士自愿为我平摊医药费。
他们劝我:「小春桃,在医院安心吃着喝着睡着,别的不要想。」
我很听话。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活了两辈子,从没这么爽过。
出院时,我比先前胖了整整5斤。
出院当天,警察开着警车为我开道。
上车后,他们终于跟我坦白——
妈妈和李叔好上了。
因为爷爷的抚恤金加上爸爸一直打人,他们想把爸爸烧了。
这是故意纵火杀人,证据确凿,性质恶劣,两人进了监狱,无期徒刑;
门锁了,爸爸逃不出来,被火烧死了;
被烧死的还有弟弟,他救火时误拿了工业酒精……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
我垂下头。
警察以为我难过,安慰我:「小春桃,别难过,你还小,人生才刚刚开始。」
难过?
怎么会?
我只是压不住嘴角了。
不一会,到家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呆呆傻傻地看着被烧得黑漆漆的屋子。
「你奶奶受刺激了,这阵子都没说话一直这样看着,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我跟警察道谢,目送他们上车。
我关上院门,走到奶奶身边,摸了摸她的肩膀。
「奶奶,你是不是想爷爷爸爸妈妈弟弟了?」
奶奶没回话。
但我明显感觉她的肩膀在颤动。
「别难过了,奶奶……」
过一阵子,你就会和他们相见的。
10
村里要帮我们重新造房子。
我拒绝了。
主房没了,偏房还在。
如今就剩我跟奶奶两人,够了。
生活回到了以前。
奶奶依然不说话,每天搬个椅子在院子里坐着。
家里人数锐减。
我要伺候的人,如今只剩一个。
可我却比以前更忙了——忙着读书。
卫生院的叔叔阿姨看我可怜。
给我送了好多书,我不想辜负他们。
奶奶不说话,我落得清净。
家里宁静平和,我心无旁骛。
我学得特别快。
一个月后,村长又拿来了一笔钱,说是爸爸的抚恤金。
「春桃,这个是村民一起捐的钱,我还帮你们家申请了贫困户的补贴。」
这个家支离破碎。
我未成年,奶奶又是高龄。
村里人心疼坏了,觉得我将来的日子会很苦。
他们哪知道,我的日子,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又过了一阵子。
某个下着雨的下午,奶奶破天荒开口了——
「丫头……你不会嫌弃奶奶这个老婆子吧?」
我笑了笑。
怎么会呢?
要不是奶奶的偏心和无知,我怎么会有今天?
我从房间里拿来村长给的钱放在奶奶腿上。
「怎么会呢奶奶!以后的日子,我给奶奶吃好穿好!」
听了我的话,奶奶那一双昏黄的眼里漫上了水雾。
「要是我没把那桶工业酒精留着……丫头啊,你说咱家变成这样,是不是我造的孽啊?」
我眨巴眨巴眼安慰他:
「奶奶,您别怪我说真话……造孽的应该是小杰,要不是他乱捡酒桶回家……」
「着火那天,他明明已经跟你逃出去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来。」
「救火的时候,偏偏又选了装着工业酒精的那缸……这是他的命啊!」
奶奶如梦初醒。
「……是是,你说的对!」
「是他的命,他的命……呜呜呜,好好的家被他搞成这样,他才是真正的丧门星!」
我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又唏嘘不已。
人,还是得好好活着。
死了,什么也没了。
心头肉也能秒变丧门星。
11
这天之后,奶奶仿佛「活」了过来。
她开始到处找人唠嗑卖惨。
说自己一夜没了老伴,残了儿子。
儿媳妇更是个骚货,搞得家破人亡。
村民看她可怜,时不时拿点家里的东西安慰她。
没想到,她吃到了甜头,贪上了。
每天走到别人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开始哭哭啼啼抹眼泪。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五次六次,村民也都不是傻子。
明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暗地里都不待见她。
她浑然不觉,讲的话也越来越离谱。
「我生来苦命,就生了大壮这一个男丁,当年给婆婆看不起的。」
「小杰那娃出生之后,总想着好日子快来了,谁知道一夜之间死了老头子、残了大儿子。」
「小杰他妈这个骚浪蹄子,竟然还跟别人好上了,他们一起进了监狱,指不定还爽着呢!」
「也不知道春桃那丫头会不会随了她妈,我看她现在胸脯的肉……啧啧!指不定也是个小骚货!」
「不过倒是可以多要点彩礼……只是她现在鬼迷心窍,没日没夜看书写字,她那脑子读个屁书!她要有小杰一分聪明,我们家能这样?」
「到底还是得男娃,女娃顶个屁用!」
「要是当初烧死的人是她不是小杰,那该多好啊……」
这些话,到底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头顶的天。
天很蓝,吹在脸上的风里带了点凉。
秋天来了。
歇了一个夏天的老鼠又开始吃粮了。
该开始灭鼠了。
不快点把它们毒死,家里的粮食会被它们吃光的。
我去村委会领了老鼠药,转头在家里各个地方倒上。
手一抖,老鼠药不小心撒进了米缸。
坏了。
这缸米不能吃了。
我搬着米缸到后山,连缸带米一起扔了。
那天晚上,我煮了面。
奶奶向来不爱吃面。
但她知道现在只能靠着我,只装作随口一问:「今天咋吃面了?」
我随口一答:「米被老鼠咬了,脏了,我连着缸扔后山了。」
奶奶筷子一摔:「死丫头……」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没收住话,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
「……被老鼠咬了就扔了?洗洗不能吃?」
我嗦了一口面:「奶奶,当然不能吃,老鼠身上都是细菌,都是病毒!」
奶奶瞪着我。
我挂着笑拍拍她的手:「奶奶,我们现在有钱,明天我去镇上买一袋新米!」
奶奶依然骂骂咧咧,怪我浪费粮食。
我埋头吃面。
她的骂声从左耳进,再从右耳出,一句话都没留下。
第二天,我推着车去镇上买大米。
走过后山时,我往昨天扔大米的地方瞟了眼。
米缸还在,米不见了。
我会心一笑。
这老鼠啊,果然厉害。
扔那么远,还能闻着味摸过来。
买完大米后,我在镇上又逛了会。
买了几块以前从来没吃过的肉。
买了几件以前从来没穿过的新衣服。
逛着逛着,一时忘了时间。
等我回过神,太阳已快下山。
糟了,忘了给奶奶留饭了!
也不知道她饿不饿!
我赶紧推着车回村。
刚到村口,我就被村长拽住了。
他让我赶紧去卫生院。
「你奶奶口吐白沫,吓死人了。」
我大惊失色。
转头就往卫生院跑,把推车都给忘了。
可我终究还是没赶上。
等我气喘吁吁跑到卫生院,奶奶已经走了。
医生认出了我:「春桃?里面是你奶奶?」
我点点头,眼泪从眼眶里掉出。
上次的事太惨烈。
他记住了我这个苦命的女娃。
也记住了我那个恶毒的奶奶。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
医生突然一改刚刚一脸遗憾的表情,摸了摸我的头:
「你奶奶吃了老鼠药。按规定,我们已经报警了,一会警察来了你如实回答就行,走走流程而已。别难过……」
我又点了点头,眼泪掉到了地上。
过了会,警察来了,也是上次那个。
他的反应和医生一样:「又是你?里面你奶奶?」
我红着眼点头。
后续果然如医生所说,警察例行询问。
我如实回答。
警察拍了拍我的肩:「唉……好好过。」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垂下头,一脸落寞地走到角落。
我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这嘴角,我已经没力气再压了。
12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奶奶的抚恤金。
再加上之前爷爷和爸爸的,足够我走出农村,找个好学校读书了。
村长和一众村民送我到村口。
村长把写着我名字的地皮本塞给我:「也好,出去读读书闯一闯,闯累了,就回家。」
我把地皮本塞进包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春桃,好好照顾自己。」
「春桃,好好读书。」
「春桃,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我怎么会伤心,怎么会难过呢?
我乐到快要笑出声了。
上一世,他们卖了我的命,换了一笔钱。
这一世,我用他们的命,换到一笔钱。
扯平了。
接下来的日子,春桃要好好活。
真正地,为自己,好好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