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送我回岭南”之后,听雪轩陷入了一种更加沉闷的寂静。
崔嬷嬷依旧每日准时到来,教导的规矩一丝不苟,戒尺依旧会落下,训斥声也依旧严厉。但不知是不是宜宁的错觉,嬷嬷的眼神里,除了审视和不满,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更加复杂的东西,像是探究,又像是……一丝极淡的忌惮。
而宜宁自己,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反抗的力气,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轻易掉眼泪,也不再流露出明显的委屈。傅晏礼那日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没有任性的资本,没有回头路可走。除了努力适应,努力学好规矩,她别无选择。
她像一株被迫移栽的植物,努力收敛起自身原有的枝叶形态,试图融入这片冰冷坚硬的土地。只是,有些东西,并非意志可以完全控制。
接连几日,宜宁的食欲都极其不振。
即便有了岭南厨娘,餐桌上也开始出现熟悉的家乡菜式,可她看着那些曾经心心念念的滋味,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勉强吃上几口,便觉得胃里堵得慌,再也咽不下去。人眼见着又清减了几分,下巴越发尖了,穿着新裁的京城式样衣裙,也显得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跑似的。
春桃和夏荷私下里忧心忡忡,却也不敢多劝。只将情况悄悄报给了管家傅忠。
这日夜深,宜宁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头脑昏沉沉的,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胃里空得发慌,却又泛着恶心。白日里强压下的思乡之情,在病弱的身体催化下,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岭南的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荔枝树下,阿娘正笑着向她招手,手里端着一碗她最爱的、用岭南蔗糖熬制的桂花甜羹……
“阿娘……糖……”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眼角沁出冰凉的湿意,“宁儿想……想吃糖……”
守在外间的春桃本就担心她,未曾深睡,隐约听到内室传来含糊的呓语,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端了盏灯进去查看。
只见床榻上的少女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蹙,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嘴里反复念叨着“阿娘”和“糖”。春桃伸手一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春桃吓了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对同样被惊醒的夏荷低声道:“你快去禀报傅管家,姑娘发烧了,在说胡话呢!”
……
墨韵堂内,烛火通明。
傅晏礼刚刚处理完一批从江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水患文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正准备歇息。门外传来了傅忠刻意压低的声音。
“大人,听雪轩那边来报,董姑娘夜半发起高烧,口中呓语不断。”
傅晏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发烧?白日里瞧着虽苍白些,却也不像病重的模样。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可请了大夫?”
“已让人去请孙太医了,只是太医府邸离此有些距离,赶来尚需时间。”傅忠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另外……春桃那丫头说,姑娘昏沉中,一直念叨着……想吃糖,像是岭南的那种蔗糖。”
“糖?”傅晏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病了不想着吃药,却想着吃糖?果然是孩子心性。
他本不欲理会这等小事,府中自有下人操持。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夜里,她蜷缩在床上低声啜泣说“吃不惯”的模样,以及白日廊下,她那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烦闷之感再次涌上心头。真是……麻烦。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傅忠垂首静立,不敢催促。
终于,傅晏礼抬起眼,目光扫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此刻时辰,城中糖铺早已打烊。”
傅忠忙道:“是,老奴查问过,这个时辰,莫说专售南货的铺子,便是寻常糖铺,也早已闭店歇业了。”
傅晏礼闻言,眸色沉静,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随即冷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敲开门。”
傅忠微微一怔。
“无论店家有何要求,无论价钱。”傅晏礼补充道,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决定,“务必买到。”
“……是。”傅忠立刻收敛心神,躬身领命,匆匆退了出去安排。心中却不禁暗道,大人对这位董姑娘,似乎……并非全然不在意。
傅晏礼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却半晌没有翻动一页。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他周身的气息,却比方才更沉凝了几分。为一个养女的几句病中呓语,深夜命人去强敲商铺的门,只为买一碗糖……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只怕无人会信是冷面首辅傅晏礼所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书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傅忠去而复返,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不大的、用厚布裹着的白瓷碗。
“大人,糖买来了。”傅忠低声道,“是地道的岭南蔗糖,按姑娘病中恐难下咽,已让厨下稍稍化开了一些。”
傅晏礼目光落在那只白瓷碗上,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一股清甜的、属于蔗糖特有的香气隐隐散发出来。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傅忠识趣地将糖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便垂首退至一旁。
傅晏礼的视线重新回到公文上,然而那丝缕缕的甜香,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他又静坐了片刻,终是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
他走到书案边,看着那碗澄澈琥珀色、微微荡漾的糖水,沉默地伸出手,端起了那只温热的瓷碗。
他没有唤任何仆从,独自一人,端着那碗糖,走出了墨韵堂,踏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玄色衣袍的广袖。府中巡夜的护卫见到他,皆远远地便躬身行礼,不敢靠近,更不敢询问首辅大人为何深夜亲自端着一只碗走向听雪轩。
听雪轩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守夜灯。春桃和夏荷见到他突然到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地。
傅晏礼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退下。
他独自一人,端着那碗犹带温热的糖水,走进了宜宁的卧房。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气,混合着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如同初绽花蕊般的清甜气息。床榻上的宜宁依旧昏睡着,呼吸略显急促,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不安地颤动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口中偶尔还会溢出几句模糊的呓语。
傅晏礼立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他低头,凝视着那张因病而显得更加脆弱的小脸。白日里强装出来的镇定和顺从全然不见,此刻的她,只是一个生病想家、连在梦中都不得安宁的孩子。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微微俯身,将手中那只温热的糖碗,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她的床头矮柜上。动作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放置好糖碗,他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她因为发烧而干涸起皮的唇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就这样在床边静立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柔和了些许,那双总是深沉如寒潭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床上少女不安的睡颜,情绪难辨。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悄然转身,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听雪轩,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
宜宁在一阵口干舌燥中醒来。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但头脑依旧昏沉,浑身乏力。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喝水,目光不经意地一转,却猛地定格在床头矮柜上。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只她从未见过的白瓷碗。碗身素净,没有任何花纹,里面盛着大半碗澄澈琥珀色的液体,在晨曦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股熟悉的、清甜的蔗糖香气,隐隐约约地飘入她的鼻尖。
这是……
宜宁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碗壁——是温的。
不是梦。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碗,凑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纯粹的蔗糖甜意瞬间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一直暖到了胃里。那味道,和她记忆中阿娘熬制的甜羹里的糖味,一模一样,甚至更加醇正。
是岭南的蔗糖。
京城哪里来的岭南蔗糖?还是在这大清早,出现在她的床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难道是……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是他吗?
那个昨夜还因为她一句“回岭南”而冷面斥责、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意的首辅大人?
可是,除了他,这府中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在这样的深夜或凌晨,为她寻来一碗地道的岭南蔗糖?还有谁,会……默不作声地,将糖放在她的床头?
宜宁怔怔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只朴素的白瓷碗,碗中琥珀色的糖水微微荡漾,映出她苍白而困惑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这碗中的糖水,温温的,甜甜的,却又带着一丝酸涩,一丝茫然,悄然漫上心头。
她捧着那只碗,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温暖的谜团。许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低语:
“谢谢……叔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