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爸爸呆滞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好似僵硬的木偶。
是太开心了吗？
这个家没有我，确实更像一个家。
他和妈妈不会三天两头不高兴。
家里不会充斥着怒喝斥责这些令人头疼的声音。
再看妈妈，她也怔住了。
我苦涩一笑。
“怪物死了？”
妹妹露出笑颜。
她用唯一的手拍打爸爸的胳膊，为这个好消息鼓掌。
妈妈被惊醒，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电梯口。
爸爸下意识追了上去。
一进家门，眼前的景象登时让他们瞠目结舌。
“小允！你在哪儿啊？！爸爸回来了！”
爸爸高大的身影在家具残骸中穿梭。
他先去了我的卧室。
房里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被台风侵袭后一眼可以将全景收入眼底。
没有我。
“你别吓爸爸……”
他红了眼睛。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原来我死了他会伤心。
“老公你快过来，这里有血！”
妈妈捂着嘴，扶着门口的墙壁慢慢蹲下。
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我飘过去，她真的哭了。
你们心里还是有我的吗？
可我现在已经死了。
妈妈踉跄着站起来冲向厨房，一进去就看见了那个小熊。
视频时我这边暗沉沉的。
如今天光大亮，那个小熊躺在地上，周围大片血迹已经干涸。
全都是我流的血。
妈妈腿一软，跪了下去。
“小允，我的小允……”
她神色悲痛万分。
一切都是真的。
我面临着空荡荡的家，被锁死的门，逃不出去的恐慌。
鼓起勇气一次又一次打他们的电话试图求救。
但是他们做了什么？
妈妈崩溃的埋头哭泣。
悔恨的泪滴落在脏污的地板上，凝聚成一小团。
我就蹲在一边。
细细感受胸口传来的钝痛。
这样的妈妈好陌生，我好喜欢。
外面，爸爸已经在家中里里外外走了个遍。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满目猩红。
“小允没有骗我们，二十八楼，她从二十八楼摔下去。”
话落，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亲眼看着她掉了下去，我还以为是假的……”
他们二人脑海中浮现我最后绝望的眼神，窒息的快要喘不过气。
不仅眼睁睁送我去死，还讽刺我给我最后的打击。
我一定非常害怕，死的时候非常痛苦。
“你怎么可以去死，你欠妈妈的债还没有还完！假的！你藏起来了对不对？”
妈妈疯了似的，把爸爸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个遍。
妹妹不解的仰头发问，“爸爸，怪物死掉了，为什么要哭？妈妈说了好多遍她都不肯去死，现在她死了，我们不应该高兴吗？”
妈妈整个人好似被定住了。
她浑身生寒，曾经说出口的话无一不带着最恶毒的诅咒。
妈妈不动了，妹妹咧嘴笑了一声。
她走过去贴着妈妈的大腿，幸福的眯了眯眼。
以后她就是家里唯一的小孩。
可妈妈没有像从前一样温柔的揉她脑袋，反而恶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可以高兴？！”
我内心掀起哗然大波。
妈妈居然维护我，打了妹妹一耳光。
妹妹自小没受过这种委屈，立马嚎啕大哭。
但这一次爸爸妈妈都没有去哄她。
6.
确定家里没有我的身影，妈妈的脊背瞬间弯了下去。
“不可能的，祸害遗千年……”
她喃喃自语着。
却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泪止不住的淌。
爸爸抱着她，身形佝偻。
我慢悠悠跟着，和他们一起坐电梯下楼，找到方才的几位邻居。
爸爸的声音晦涩沙哑，每个字都仿佛用尽全力才说出口，“小允的…小允的尸体在哪儿？”
邻居们多有不忍。
“听说拉去了殡仪馆，你们没有接到领骨灰电话吗？”
接到过的。
我在心里回答完，沉默的看着爸爸唇瓣哆嗦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当时妹妹因为贪玩着凉，他们紧张的在医院忙前忙后。
等发现时，无备注号码已经分别给爸爸和妈妈的手机打了十来个电话。
担心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爸爸回拨了过去。
但一听是去领我的尸体，当即颇觉晦气的挂断。
我还记得妈妈特别厌恶的将号码拉进黑名单。
骂我不安生，骗子都打着我的由头去烦他们。
“尸体是我发现的，那会台风过去了，我想着下来看看新买的电动车情况怎么样？走到半路上……那孩子都被水给泡肿了，脑子是瘪的裂的。”
邻居回想那个画面，仍心有余悸。
“小允很乖，平时出门见了我们都会喊声叔叔阿姨，我没想到她会死的这么凄惨。”
话说出口，周围几位邻居七嘴八舌附和。
“我上次给了她一个水煮蛋，小家伙高兴的不停弯腰谢谢我，走路都一蹦一跳的，说要拿回去给妈妈看。”
“是啊比我家的皮猴子乖多了，你们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是腾不开手，我们可以帮衬着照顾，也不会……唉…”
是不是腾不开手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回来时大包小包，和颜悦色，还带着妹妹。
一看就不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爸爸羞愧的攥紧拳头，向替我收尸的人深深鞠了个躬。
起身后他想拉妈妈去殡仪馆。
可妈妈像是受了很大刺激，惊恐甩开爸爸的手往后退。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锁的门，”明明是平坦的路，妈妈却趔趄着摔在地上，“她可以跑的，她打电话哭着跟我说自己出不去。”
爸爸是家里最坚强的的顶梁柱，但此刻也泪流满面。
悔意交织成锋利的刀，在他心口搅动。
他弯一下腰，向妈妈递出手，“我们去接女儿回家。”
直到看见他们捧着小小的骨灰盒，我才对自己的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或许很快灵魂就会消失。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活人的爱，对死人没用。
我没有得到过他们温柔的笑，没有得到过他们赞赏的目光，也没有听过他们轻声细语的教导。
我什么都没有。
走了两步，妈妈抱着骨灰盒四肢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回家吧，其实你心里还是恨我的。
恨了六年，就让这份沉重的恨埋葬这点愧疚和爱意。
她听不见我说话。
爸爸居然也任由妈妈就这么坐着。
“老公，我后悔了……是我亲手杀了小允，她肯定恨死我了。”
爸爸点了根烟。
他何尝不悔。
但凡他多一点对我的在乎，不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悲剧就不会发生。
7.
他们宛如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行尸走肉般回到支离破碎的家，开始打扫卫生。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
我静静听着，妈妈的低泣声和爸爸的叹息声混合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平静的湖水陡然炸开。
“你干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已经下意识缩了起来。
但妈妈略过我走向了旁边。
预想中的打骂折辱没有来临，我慢半拍的抬头。
侧头望去，妹妹正抱着妈妈的手机看动画片。
她被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的停下所有动作。
妈妈抓着她的胳膊，奋力一拽，“滚开！这是姐姐的骨灰盒，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家里没有能够坐的凳子。
妹妹嘴一瘪。
一而再，再而三的区别对待一下，她心中的委屈愤慨达到了顶峰。
“凭什么不让我坐！我以前就是坐在姐姐身上的，比这个硬邦邦的盒子坐的更舒服！”
她带着哭腔嚎完，脚下噔噔噔的朝爸爸跑过去。
字字如锥刺，将妈妈扎得体无完肤。
她双手把我的骨灰盒抱在胸前，眼泪如同断了线，“对不起…小允妈妈对不起你……”
我惨淡的笑了笑。
妈妈，你的对不起来的很迟，你的爱也是。
“老婆，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希希也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能这样。”
妹妹牵着爸爸的手，躲在他身后。
妈妈恍若未闻，脸颊蹭着我的骨灰盒，翻来覆去呢喃着对不起三个字。
“我要妈妈道歉！”
爸爸满面愁容，他安抚的擦去妹妹眼角的泪。
转而走过去握住妈妈的手，“给孩子道个歉吧，你过分了。”
我心里隐隐有预感。
视线一转，果然看见妹妹额头破了个大口子。
她经常伤害自己来达到目的。
第一次，我考试得了年级第一。
她吃掉自己的试卷，被妈妈发现后说是我嘲讽她脑子笨，吃掉试卷可以变聪明。
妈妈带她去医院。
我被丢在家里饿了整整三天，他们回来时只剩下一口气。
第二次，她故意从我身上摔下来，哭着问我为什么要掐她。
其实是她想吃蛋糕，不想吃饭。
爸爸看见她腿上的淤青，罚我跪在外面淋了一天的雨，哄着她买了一个五层大蛋糕。
后面发生的更是多到数不清。
“你这是怎么搞的？”
妈妈咬紧后槽牙，死死盯着她。
但妹妹丝毫不怕。
这一个月的生活已经让她明白爸爸妈妈有多爱她。
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既然妈妈为了我去凶她，那就要和我一样接受惩罚。
“爸爸好痛，流了好多血。”
血流到下巴，她抹了一手的鲜红。
“小允的事不是希希的错，你不能迁怒她。”
爸爸还在劝妈妈道歉。
可妈妈变成了年代久远的风箱，嗬嗬喘着气。
捧在手心里宠了六年的女儿，私下是这么可憎的面目。
情绪大起大落下，她直直的往后栽倒。
目光却还抓住妹妹不放。
“老婆！老婆你怎么了？冷静点！”
爸爸慌了。
妹妹跑上前，还要指着自己的伤口说好疼。
被爸爸推到一边后无趣的撇了撇嘴。
无所谓的瞥了眼妈妈，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机继续看动画片。
8.
妈妈缓过来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子。
里面有一张卡。
火化时工作人员将我的电话手表取了下来。
表没用了，卡还能用。
她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拿出爸爸的手机将卡装了进去。
只有被冤枉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冤枉。
妈妈忽得想起了我。
邻居满口夸赞的乖小孩，是她口中的坏小孩。
究竟哪个是真的？
他们没有给我的电话手表安装游戏，只许用来发信息打电话。
登上绿色软件，叮咚叮咚的消息提示音震个不停。
是妹妹的消息提示。
在我死后，发到了手表上。
【我的生日蛋糕，还是妈妈做的，偷吃的怪物今年没有垃圾桶可以翻】
【舅舅说台风真的来了，你死了没有？】
【爸爸妈妈一点都不担心你，我觉得他们是想你去死的】
【好希望你去死】
【爸爸说断了的手指可以接回去，你去死，我要把你的胳膊接到我身上】
【去死去死去死，家里有我一个小孩就够了】
【……】
每句话都触目心惊。
我也在看，无非就是爸爸妈妈有多爱她，她多想让我去死。
比起在家中因她受过的折磨，这些话都太过无关痛痒。
啪嗒一声。
屏幕花了一块。
妈妈又哭了。
“这么多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打她，罚她，可到头来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是我在不停的冤枉她……”
爸爸抢过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头像就是妹妹的。
可是她就坐在面前乖乖看动画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额头的伤不是我动的手。”
爸爸瞳孔骤缩。
没看到信息之前，他或许会有几分不相信。
可现在，那个看动画片的小孩宛如披了人皮的恶魔。
他们都发现妹妹真正的样子了。
压在脊背的大石头消失，我感到无比的轻松。
灵魂都轻了许多。
妈妈，我真的很乖。
比你想象中要乖一千倍，一万倍。
听到妈妈说的话，妹妹立刻松开了手机。
她瑟缩着走到爸爸手边，“是妈妈用杯子砸我。”
脚下刚好有玻璃杯的碎块。
她蹲下身捡起其中一块。
“就是这个杯子。”
妹妹看不出来，爸爸妈妈的眼神早已发生了变化。
“你才是最恐怖的怪物，是你！”
妈妈最先爆发。
她掐住妹妹的脖子，整颗心在颤抖。
妹妹只要出门就会遭受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
身体残缺会影响一辈子的生活。
样貌缺失的痛更是直击肺腑。
明明是双胞胎女儿，可其中一个注定遭受不公平待遇。
时间一长，妈妈自然而然向她倾注更多的爱意，把我亏欠妹妹挂在嘴边。
可没想到妹妹的心思这么歹毒。
“你把小允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爸爸摔了手机，一拳砸在墙上。
记忆里，我总是怯生生的抓他衣角。
但他从来没有牵起过我的手。
“爸爸！”
妹妹在尖叫。
妈妈手下愈发用力，“你也去死，去黄泉路上给我的女儿赔罪！”
“为什么？妈妈你不爱我了吗？我也是你的孩子。”
如同一记重拳砸在妈妈胸口，她手中微松。
见状妹妹连忙手脚并用挣开束缚，躲到了一边。
妈妈的目光变得没有焦距。
“我的小允，”她小声念着，“我的小允没有了。”
电光火石间，她抓起地上的玻璃往手腕割。
我大骇。
爸爸也急忙扑了过来。
“你不要命了？！”
被制止了行动，妈妈伤心的悲吼，“不要了！我下去给小允道歉！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不害怕。
我一直是一个人。
“她刚出生是最整层楼省心的那一个，”妈妈好像累了，她精疲力尽的弓着背，“即不哭也不闹，我一哄就睡觉。”
对啊，我最让人省心了。
你还是别下来陪我。
爸爸需要你，这个家不可以没有妈妈。
“她学会说话许的第一个生日愿望是要公主裙，我买了，我挑了一件最好看的。”
妈妈痛哭流涕，哽咽着锤自己的胸口。
“但她问我为什么妹妹只有一只手，我立马当着她的面把裙子烧了，她那么小，是我敏感，是我的错！”
我不记得这件事。
妈妈的爱居然从一开始就有。
原来我不是带着妈妈的厌恶出生的。
“我们误会了她很多年，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
爸爸拢住妈妈，眼底布满红血丝。
我眼眶一阵发酸发胀。
“她死之前问我们爱不爱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承认自己爱她！”
妈妈的手锤得更用力。
她爱我。
她亲口说的。
之后，爸爸妈妈为我选了墓地。
他们试图带妹妹走回正轨。
但两年过去，妹妹还是老样子。
随着年岁增长，不仅谎话张口就来，还因为没能事事顺心而大发脾气。
动不动就伤害自己，伤害爸爸妈妈。
再一次在马路中央发脾气时，她随便找了个方向冲。
没曾想司机酒驾，车没刹住。
我当场就瞧见她的灵魂和我一样飘了起来。
地府的黑白无常出现了。
一个在我身边，一个抓着妹妹的后脖领。
妹妹和我对上视线，怒气汹汹骂着难听的话。
然后被无常一脚踩在地上，脸歪了，牙齿崩了两颗。
我没管她，平静的看了爸爸妈妈最后一眼，主动抓住无常的手。
再见了，爸爸妈妈。
希望下辈子，我可以拥有一份你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