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低垂着，无数棱面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箭，将空旷的客厅切割成一片片死寂的惨白。空气里残存的暧昧余温早已荡然无存，被更沉重的东西取代——是威士忌蒸发后留下的苦涩尾调，是凝固的汗水冷却后的微腥，是巨大的、如同实体般压迫着肺叶的窒息感。沙发宽大得足以容纳整个世界，此刻却狭窄得令人心悸。予安与沈曦分踞两端，中间隔着无形的、比万丈深渊更无法逾越的距离。两人早已穿戴整齐，衣料平整得像刚从橱窗里取下，精心掩盖了底下所有狼狈的褶皱和未愈的擦伤。沉默是唯一的囚笼，将他们各自钉死在名为体面的耻辱柱上。
这灯光真像探照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曦僵直的脖颈，照得这场交易结束后的废墟如此赤裸。复仇的刀锋，竟先割开了予安自己陈年的腐肉。
予安的喉咙深处似乎卡着砂砾，每一次微小的吞咽都带来粗粝的摩擦感。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干涩，率先打破了囚笼的铁栏：“那个…”目光落在对面昂贵的丝绒沙发扶手上，“…对不起，我先走了。”像背一句排演过多次的台词。他撑着扶手站起，动作刻意保持平稳，肌肉却因先前腹部未散的钝痛而细微地绷紧。转身的瞬间，只想将这片令人作呕的刺眼灯光和身后那个蜷缩过的阴影，永远甩在身后。
“等一下。”
沈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很低，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过的脆弱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空气里只剩下冰冷的浮尘在光束里盘旋。
窸窣的声响。沈曦并没有看他，低垂的视线死死胶着在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她打开手包的搭扣，动作缓慢得如同拆解一枚炸弹。手指探进去摸索，带出一张薄薄的、雪白的方纸。支票。
那刺眼的白色在灯下几乎灼痛人的眼睛。她捏着这张冰冷的契约，迟疑了片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它被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放弃的姿态，放在两人之间的玻璃茶几上。冰冷的玻璃面无声地映着它单薄而耀武扬威的身影。
“需要多少，”沈曦依旧不敢抬头，目光空洞地盯着支票一角，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你自己填。”
又是这张纸…用铅字印着无限欲望的白纸。沈家连救赎都散发着印钞机的油墨恶臭。
予安的脚步只是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声音清晰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平滑，坚硬，不泄露一丝波纹：“我说过，”他微微侧过一点脸，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薄唇吐出清晰冰冷的字眼，“酒后是生意…”他顿了顿，侧脸的阴影加深，“清醒…是真情。”
他微微偏过头，眼神似乎扫过桌面空了的酒杯，又似乎根本没有。
“我刚刚，”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滴酒未沾。”
话音落，他决然抬步，向着那扇隔绝外界的沉重门扉。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心跳的鼓点上。
就在他左脚即将落地的刹那——
身后的空气被猛地撕裂！
沈曦垂着的头倏然抬起一点点弧度，视线依旧慌乱地漂浮着，找不到落脚点。身体却先于意识，如同离弦之箭、受惊的动物做出的最后扑咬，猛地伸出手！
那只刚刚还放在膝盖上、精心养护、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此刻像淬了冰的钢爪，一把死死攥住了予安后摆翻飞的衬衫袖口！
嘶——
布料被狠命攥紧、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力道之大，瞬间令予安被迫钉在原地。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被抓皱的袖子上。那只白皙纤长的手，此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突出、扭曲，呈现出一种病态而狰狞的苍白，在深色的衬衫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并且，它正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被扼住脖颈的鸟雀翅膀。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与其中的脆弱，形成诡异的反差。
予安被迫停下。他顺着那只剧烈颤抖的手，目光从布料褶皱上移，沿着她绷紧的手腕线条，缓缓向上，最终，落回她的脸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沈曦仿佛耗尽了所有维持表面平静的力气，用尽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勇气，猛地抬起头！
视线，第一次，毫无遮挡、毫无防备地，直直撞向予安探询的目光！
那双眼睛，不再空洞，不再伪装凶狠，不再有高高在上的睥睨。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汹涌翻腾的狼狈、破碎，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的哀求。那深潭里，还夹杂着因羞耻而被刺痛的星火。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更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生机。
“别走！”声音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带着一种破了音的尖利，尾调却又迅速跌落，跌成一种近乎哀求的低哑，“…我需要你帮忙。”
予安高大的身影半侧着，被水晶灯冰冷的锋芒切割出沉重的轮廓。他微低着头，深邃的目光如同沉潭之水，牢牢锁住了沈曦那张扬起的脸。她的面庞在强光下苍白如纸，凌乱的发丝被泪水或冷汗黏在额角、颊边。那破碎的眼神，带着不顾一切的坦诚与绝望，如同燃烧的熔岩，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直直撞进他眼底最深处。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水晶灯无数棱面反射的光线，在他们视线交织的路径上，无声地淬着看不见的火星。空气凝固成胶质，包裹着那张雪白的、刺眼的空白支票，包裹着沈曦指节上紧绷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包裹着予安袖子上那道被攥出的、深深刻入布料纹理的绝望褶皱。
他回望的眼神深处，翻滚的不是胜利的嘲弄。那是一种洞穿虚妄、触摸到同样冰凉骨骼的…震动。如同看到镜中那个被锁链捆缚却徒劳挣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