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那场如同冰刃交锋的谈话,似乎真的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宴于凡不再有那些令人厌烦的越界举动,不再试图用充满占有欲的目光锁住她,也不再借着任何机会进行肢体上的触碰。别墅里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疏离而冷清了许多。
然而,云依依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感官,却总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若有似无的痕迹。有时,当她专注于引导宴其羽时,会隐约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重量,可当她敏锐地抬眼望去,往往只捕捉到宴于凡迅速移开的目光,或是他转身离去时略显僵硬的背影。有几次在楼梯或走廊擦身而过,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衣角带起的微风,她能看到宴于凡的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已到了舌尖,但最终,那些未成形的话语总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一个欲言又止的、近乎矛盾的表情,迅速被惯有的冷硬面具所覆盖。
云依依对此心知肚明,却毫不在意。对她而言,这种程度的窥视与犹豫,不过是背景噪音,只要不越过她划定的红线,便无法扰动她分毫。她甚至乐见这种“安全”的距离,这让她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真正的目标——宴其羽身上。
她像一位最富有耐心的园丁,利用这段难得的平静时光,小心翼翼地、系统性地引导宴其羽去触碰、感知那个他曾经隔绝在外的世界。或许是因为上次家庭聚餐中,她为他构筑了那个短暂却真实的安全港湾,小家伙对她的依赖与信任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现在会主动伸出那只软绵绵、带着孩童特有温度的小手,不是抓,而是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攥住她的一片衣角或裙摆。
这微不足道的、下意识的举动,每一次,都能在云依依心底掀起一阵几乎要冲破“乔欣雨”面具的狂喜浪潮。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成就感、掌控感以及被全然依赖的餍足的兴奋,比她过往任何一次任务中获取的“糖果”都要来得纯粹和浓郁。她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将这股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压下去,转而用“乔欣雨”那种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笑容回应他,仿佛这只是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
时光在日升月落、无声的陪伴与细碎的进步中悄然流转,转眼便是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变化的种子在沉默的土壤中悄然萌发。
云依依会带着宴其羽待在阳光暖融的玻璃花房里。她挑选色彩鲜艳、形态各异且无害的花草,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摆动,吸引他的目光。当他那总是显得有些空茫的视线,终于开始能够短暂地、专注地停留在那些摇曳的生灵上时,她便用极其轻柔、缓慢的语调,一遍遍告诉他:“其羽看,这是玫瑰花,红色的,闻起来很香……”“这是薄荷,叶子凉凉的,你摸摸看……”
她会将一朵轻巧的洋甘菊,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摊开的手掌心,引导他用指尖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感受那细微的纹理,甚至凑近去嗅闻那清淡的香气。他最初会有些瑟缩,但在她稳定而充满鼓励的气息包围下,他慢慢接受了这种温和的感官刺激。
她还开辟了一小块天地作为他们的“画室”。铺开大大的白纸,用无毒安全的蜡笔和颜料,她不再只是自己画给他看,而是尝试着将一支笔放在他的手中。她不会强迫他画什么,只是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留下随意的、彩色的痕迹,同时不停地在他耳边低语:“这是蓝色,像天空……我们在画一条弯弯的线,像小河……”
令人惊喜的突破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云依依正指着画纸上一个黄色的圆形,反复说着“太阳,这是太阳……”,宴其羽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嘴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气音,却清晰可辨的音节逸了出来:
“……阳……”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单音,却如同寂静山谷中的第一声鸟鸣,瞬间点亮了云依依的整个世界。她内心激动得几乎要战栗,表面上却只是露出一个更温暖、更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对!其羽真棒!是太阳!”
自此之后,他模仿她口中词汇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从单音节的“花”、“水”,到稍微复杂一点的“星星”、“晚安”。他依然不常主动开口,说出的词汇也零散不成句,声音细小得如同耳语,需要极度的专注才能听清。但这一点一滴的进步,对于一個曾经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拒绝一切外界声音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种飞跃,是坚冰融化的第一道清晰裂痕。
夜晚,当天气晴好,夜空如墨色绸缎般铺开,缀满钻石般的星辰时,云依依会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外套,牵着他的小手,走到二楼的露台。晚风带着凉意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她指着天际最亮的那颗星,哼唱起轻柔的、没有具体歌词的摇篮曲。宴其羽会安静地靠在她身边,仰着头,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眸里,似乎也少了几分空洞,多了些难以名状的、对外界的好奇与接纳。
进入第三个月,宴其羽掌握的词汇量有了明显的增长,偶尔甚至会在云依依递给他水杯时,主动发出“谢……谢”这样模糊的音节。云依依享受着这种近乎“创造生命”般的成就感,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是她最甘美的“糖果”。
然而,她也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宴于凡出现在她和宴其羽所在空间附近的频率,明显开始增多了。
他不再只是远远地、偶尔地窥视。他会“恰好”在她带着宴其羽在花园认识植物时,出现在不远处的廊下讲电话,目光却不时地扫向他们;会在她陪着宴其羽在客厅地毯上玩拼图时,坐在远处的沙发上翻阅文件,却许久不曾翻动一页;甚至会在她晚上给宴其羽念完故事,轻声哄睡后,在走廊上“偶遇”她。
他的眼神也不再仅仅是之前的矛盾与欲言又止,而是增添了一种难以掩饰的……焦急。那是一种眼看着某个重要期限临近,而事情的发展似乎又脱离了他某种预期的焦躁。他看向宴其羽时,眼神复杂,有显而易见的震惊于儿子的变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品味的慰藉;但当他看向云依依时,那目光深处,却更多了一种审视、衡量,以及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
云依依一边继续享受着宴其羽带给她的、日益浓郁的“糖果”甜美,一边冷静地观察着宴于凡的这些转变。她心中如同有一个精准的计时沙漏,清晰地计算着任务的进程。
时间快到了。 她对自己说。
三个月的初步评估周期即将届满。宴其羽的进步有目共睹,虽然距离完全“正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合同约定的初步目标——建立有效沟通方式(开口说话)——已经基本达成。
她能感觉到宴于凡的焦急,恐怕也正是源于此。他看到了效果,看到了希望,但也同时看到了“乔欣雨”可能即将功成身退的征兆。这对于一个刚刚尝到“掌控局面”甜头(尽管是借他人之手),并且潜意识里可能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复杂依赖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
云依依在心底冷静地勾勒着接下来的步骤。她需要开始为“乔欣雨”的退场做铺垫,也需要评估,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宴于凡这份日益明显的焦虑,是会让他变得更容易应对,还是……会催生出新的、不可预测的风险。
她如同一个站在舞台幕后的导演,欣赏着自己一手促成的剧情发展,同时也在冷静地等待着下一幕的开启,以及……计算着该如何优雅地收割最终的成果,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舞台时,悄然隐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