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山门时,就见祝嬷嬷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张望,看见她们便笑着迎上来:“可算来了,老太太正念叨呢。快进去吧。”
穿过刻着“华恩寺”三个大字的山门,迎面就是一座开阔的庭院,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干净整洁,几株百年银杏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暮色漫过华恩寺的飞檐时,山门前的石阶上还沾着些夕阳的金辉。老夫人倚着朱嬷嬷的手站在银杏树下,鬓边的银发被晚风拂得轻颤,目光落在石阶尽头那一行人身上——润锦正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拾级而上,随从们提着行囊紧随其后,脚步声在山间荡出细碎的回响。
三姐妹赶紧走过去行礼问安,惜云还不忘凑到老夫人身边撒娇:“祖母,二姐姐在路上欺负我,说寺庙关门要让我露宿街头。”
陆芷稚立刻叫屈:“我那是逗她玩呢,祖母您别听她的。”
老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拉着惜云的手拍了拍:“好好好,祖母替你罚她,让她等会儿去给菩萨上香时,多磕三个头。”
庭院里的笑声惊动了廊下的小沙弥,那小和尚捧着个木鱼,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两眼,又赶紧低下头去,脸颊红扑扑的。
“好了。既然都到了,那咱们赶紧进去吧。”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些旅途的疲惫,却依旧温和。她望着那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眼底漾起慈爱的笑意,方才等在山门前的焦灼,早被这团圆的景象熨帖得平平整整。
话音刚落,一旁的青衣僧人便快步迎了上来。他双手合十,眉眼间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平和:“施主,这边厢房都已经准备好了。”僧人约莫三十上下,灰布僧袍洗得有些发白,颈间的念珠却被摩挲得光亮。
老夫人微微颔首,双手合十朝僧人浅浅一拜:“多谢,有劳了。”她的动作缓慢而郑重,袖口的暗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众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山门前响起一片衣料摩擦的轻响,规规矩矩地弯了弯腰。
僧人连忙回礼,声音愈发谦和:“这边随我来吧。因潮州涝灾之事,近来寺庙收留了不少灾民,厢房虽紧凑些,但都已打扫干净。各位施主只需安心入住即可。”他侧身引路时,陆夫人瞥见他僧袍袖口磨破的边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寺庙倒是真的一心向佛,连僧人衣着都这般朴素。
穿过刻着“慈悲为怀”的石拱门,绕过放生池里那座驮着石碑的赑屃,僧人将众人引至一处雅致的院落。院中栽着几株玉兰,虽已过了花期,枝桠却依旧舒展,墙角的青苔洇着雨后的湿意,空气里混着檀香与草木的清香。
“施主便在此歇息。”僧人停下脚步,再次合十行礼,“有任何需求,可遣人去前殿找我。明日寺庙新添了不少祈福仪式,各位施主今日早些安歇,明日再去也不迟。”
“多谢师父。”老夫人欠了欠身,目光扫过那几间厢房——东首的两间窗明几净,想来是特意留给长辈的,西首的三间稍小些,正好够孩子们住下。
“无妨。”僧人微微一笑,转身踏着石板路离开了,灰布僧袍的衣角在暮色中一闪,便消失在月洞门外。
晚风穿过院中的玉兰树,叶子簌簌地响。老夫人被朱嬷嬷扶着朝东厢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累了,先去歇着。润锦,你们自己商量着分配住处吧。”
陆夫人连忙应道:“好的母亲,您先歇息,我们自行安顿即可。”她看着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身看向三个女儿和随行的孩子们,“我挨着你们祖母住,也好就近照拂。你们姐妹三个便按大小顺序,住西首那三间吧,彼此有个照应。”
“是,母亲。”三姐妹齐声应着,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风铃。婢女们早已手脚麻利地将行囊搬进厢房,陆澜溪指挥着婢女们整理行囊,陆芷稚帮着清点带来的点心匣子,陆惜云则好奇地摸着窗台上那盆兰草,指腹拂过叶片上的露珠。
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渐渐晕染了整个庭院。等到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在山后,各房的烛火便次第亮了起来,窗纸上映出或坐或卧的人影,伴着远处隐约的晚钟声,倒有了几分家的暖意。
西首第二间厢房里,陆芷稚正对着铜镜解发间的珠钗。喜丫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将那些亮晶晶的首饰一一放进妆匣,忍不住问道:“小姐,明日去祈福,要不要戴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衬您那件水红裙子正好。”
陆芷稚轻声应了一句“嗯”,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原本平静的眼眸此刻却透露出几分神秘的色彩。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喜丫身上,轻声嘱咐道:“喜丫,我现在有事情需要出去一趟。你就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离开了。如果有人来问起我的去向,你就说我已经歇息了,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处理。记住了吗?”
喜丫被陆芷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屈膝行礼,恭敬地回答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把您离开的事情说出去。奴婢就在这儿守着,一步也不离开,一直等到您回来。”
喜丫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陆芷稚那紧攥着的拳头上,只见那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自家小姐向来喜欢摆弄一些草药,难不成这次又是想去后山寻找那些新奇的植株?只是这深更半夜的,外面漆黑一片,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啊。
“嗯。”陆芷稚应了一声,快手快脚地换上一身灰布短打,又从床底摸出双轻便的布鞋,借着烛火将靴筒里藏着的小匕首抽出来,在手里掂了掂。这匕首是她偷偷让铁匠铺打的,刀刃薄而锋利,正适合挖草药时用。
一切准备妥当,她吹灭烛火,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见院中空无一人,便灵巧地翻了出去,像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落在玉兰树下。
后山的路比白日里难走得多。陆芷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手里攥着根枯枝探路,鼻尖却敏锐地捕捉着草木的气息。她从小就爱跟着府里的老郎中摆弄草药,知道这深山里藏着不少宝贝,尤其是雨后初晴的夜晚,最容易寻到些平日里难见的药材。
“啧啧,这不是紫河车吗?”她忽然蹲下身,拨开一片湿漉漉的蕨类植物,只见底下藏着几株紫莹莹的草药,根茎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她开心地从靴筒里摸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根部挖下去,生怕碰坏了须根。
将挖好的草药用帕子仔细包好,塞进斜挎的布包里,陆芷稚又哼着小曲往深处走去。林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夜鸟被惊动,扑棱棱地掠过树梢,倒让这寂静的山林多了几分生气。她的布包里渐渐鼓了起来,有治咳嗽的川贝,有安神的远志,还有几株带着露水的薄荷,空气里都飘着清清凉凉的味道。
就在她弯腰去挖一株角落里的野山参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似的,在寂静的山林里荡开,听得人头皮发麻。
陆芷稚的手猛地顿住,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她本想当作没听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那好奇心终究压过了恐惧——到底是什么人在这深山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匕首揣进布包,猫着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屏住呼吸,借着树影的掩护,一点点靠近那片亮着微光的空地。
最后,她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松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空地上站着几个黑衣人,手里都握着闪着寒光的刀,而他们面前,正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膝盖在泥地里蹭出两道血痕,双手死死抓着身前黑衣人的裤脚,指节都泛了白。
为首的黑衣人将刀架在女子脖子上,刀刃压得皮肤凹陷下去,声音像淬了冰:“不知道?东西被那老东西给了你们,现在跟我说不知道?玩我呢?”他踹了女子一脚,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同伙。快说!不然等抓到你女儿,看我不把她活剐了!”
“你敢!”女子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她看着那些黑衣人,忽然凄然一笑,“你们做梦都别想拿到那个东西!”话音未落,她猛地一用力,嘴角瞬间溢出鲜血,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咬舌自尽?”陆芷稚惊得差点叫出声,刚要捂住嘴,一只温热的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嘘!”一个低沉的声音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不要出声,不然把你杀了。听懂了就点头。”
陆芷稚浑身一僵,后颈能感受到那人灼热的呼吸。她皱着眉,心里又惊又气,却知道此刻不能硬碰硬。于是她装作害怕的样子,眼眶里挤出几滴泪,拼命点了点头,手指却悄悄摸向斜挎包的开口,握住了里面的匕首。
树外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女子会如此刚烈,为首的那人皱着眉骂了句:“真是麻烦。”
旁边的黑衣人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摇了摇头:“死了。算了,反正她女儿就在寺里躲着,等抓到那丫头,或许能问出同伙在哪,或者东西藏在哪。”
“走。”为首的黑衣人收回刀,将鞘扣在腰间。另一个黑衣人上前,像拖死狗似的扛起女子的尸体,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淡淡的血腥味。
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陆芷稚才像突然被解除了定身咒一般,猛地转过身来。她的动作迅猛而决绝,左手握拳,如同闪电一般狠狠地捶向身后那人的下颌。
这一拳的力量之大,令人咋舌。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人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有些猝不及防。
与此同时,陆芷稚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她紧紧攥着匕首,如毒蛇出洞一般,朝着那人的胸口直刺而去。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速度之快,仿佛要撕裂空气一般。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衔接得天衣无缝,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副怯懦的模样?
然而,被攻击的顾玄暝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虽然对陆芷稚的突然发难有些意外,但反应却极快。只见他迅速向后退了两步,堪堪避开了陆芷稚的匕首。
尽管如此,他的下颌还是被陆芷稚的拳头击中,闷哼了一声。不过,他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一双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陆芷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镇国公府的二小姐,竟然会武功?”顾玄暝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玩味,“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他蒙着黑布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但那声音里的戏谑和嘲讽,却让陆芷稚心中的怒火愈发熊熊燃烧起来。
陆芷稚紧紧握着匕首,刀尖稳稳地对着顾玄暝,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惊慌失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甚至还隐隐透露出几分杀意。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陆芷稚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带着凌厉的风声,如鬼魅般再次朝着顾玄暝刺去。这一招一式,皆是狠辣至极,显然是毫不留情,志在必得。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亮了两人交缠的身影。陆芷稚的灰布短打在林间翻飞,像只发怒的小兽,而顾玄暝的夜行衣则融入了树影,只偶尔露出的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