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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19年春

春风拂过城市,带来了暖意,也带来了细微的沙尘,空气里弥漫着万物复苏的躁动气息。街边的杨树吐出嫩绿的新芽,楼下花坛里,物业新栽的月季冒出了小小的花苞。这个位于北方普通城市的居民小区,如同中国无数类似的角落一样,在春日暖阳下,上演着最平凡却也最真实的家庭日常。

这个家,经过近一年的调整与磨合,已然接纳了新的成员,也适应了新的节奏。晓俐(44岁)离婚归家带来的震荡波,逐渐被时间的细沙和生活琐碎的洋流抚平、覆盖,沉淀为一种更深层、更复杂却也更加坚韧的家庭联结。

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略显陈旧但洁净的窗帘,唤醒了这个三世同堂的家。最先醒来的是小远(6岁)。孩子对周末的感知总是格外敏锐,他像只精力充沛的小兽,光着脚丫从床上蹦下来,抱着他的恐龙玩偶,咚咚咚地跑出卧室,目标是客厅沙发上那个最新的乐高坦克模型。

紧接着,厨房里响起了细微的动静。是玉兰(74岁)。年纪大了,睡眠越来越少,她总是第一个起床,轻手轻脚地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小米粥在砂锅里咕嘟着,散发出温暖的米香。她拿出面粉,准备烙几张全家都爱吃的葱花软饼。动作依旧利落,只是比年轻时缓慢了许多,和面时,手腕会微微发酸,需要不时停下来揉一揉。

建国(75岁)也醒了,坐在床边,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阿尔茨海默症的进程缓慢而顽固,他的短期记忆像漏水的筛子,但对日常习惯却保留着一种刻板般的遵循。他摸索着穿上玉兰提前放在床头的舒适家居服,趿拉着布鞋,慢吞吞地踱到客厅阳台。那里摆着他的专属藤椅和小茶几。他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望着楼下开始零星出现的人和车,眼神空洞,仿佛在努力辨认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有时,他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敲打出某种节奏,那是他潜意识里关于火车车轮撞击铁轨接缝的记忆回响。

晓俐和周建斌(她的新任丈夫)的房间里也有了动静。周建斌(45岁)是个习惯早起的人,他悄声起床,没有吵醒还在睡的晓俐,先去看了看儿童房里自己玩得起劲的小远,低声提醒他“穿拖鞋,别着凉”,然后便走进了厨房。

“妈,早。我来吧。”周建斌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沉稳。他挽起袖子,很自然地接过玉兰手里的面盆,“这面要和得软一点,小远爱吃软的,我来和。”

玉兰没有过分推辞,顺势让出了位置,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也好,你和面劲道。我去看看粥,再把小菜拌了。”她喜欢这个女婿的踏实和不多言。他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但他的好,全在行动里。修好坏了的家电,默默换掉沉重的桶装水,雨天记得收衣服,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每个人带点不起眼却实用的小礼物。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静可靠的基石,悄然填补了这个家曾经缺失的某种稳定性。

周建斌熟练地和着面,动作有力而均匀。他是个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人,深知平淡生活的可贵,也格外珍惜晓俐带来的这个完整的、带着烟火气的家。他对待小远视如己出,耐心陪伴,却也保持分寸,从不试图强行取代生父的位置。这种尊重,让晓俐和玉兰都感到安心。

晓俐是被阳光和小远在客厅里模仿坦克“轰隆隆”的声音唤醒的。她伸了个懒腰,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内心深处的宁静。失败的婚姻像一场高热退去后的虚脱,而这一年多在家里的休养和与新丈夫平稳感情的滋养,让她慢慢恢复了元气。她不再是那个紧绷的、带着防御姿态的职场单亲妈妈,眉宇间舒展了许多。

她起床,走到客厅,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然后很自然地走到阳台,俯身对建国说:“爸,早上好,睡得好吗?”她每天都会这样问,不管父亲是否记得清或是否能给出清晰回答。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确认,确认他存在,也确认自己作为女儿的连接。

建国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几秒,似乎在努力识别,然后含糊地“唔”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看窗外。晓俐并不失望,只是替他理了理衣领,便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周建斌正在烙饼,滋啦作响,香气扑鼻。玉兰在拌凉菜。晓俐很自然地加入进去,拿起碗筷准备摆桌。“今天天气真好,吃完早饭带小远去公园放风筝吧?”她提议道。

“好。”周建斌简短应道。

“你爸要是精神好,也推他出去晒晒太阳。”玉兰补充道。

这就是他们日常的对话,平淡,琐碎,围绕着孩子、老人、吃喝拉撒,却充满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暖意。

早餐桌上,气氛融洽。小远叽叽喳喳地说着他的乐高坦克多么厉害。周建斌安静地吃饭,偶尔给晓俐夹一筷子菜,或者提醒小远喝粥别洒了。玉兰照顾着建国,帮他吹凉粥,把饼撕成小块。建国吃得很慢,有时会愣住,需要玉兰轻声提醒。晓俐看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父母的接纳,感激周建斌的包容,感激这个虽然不完美却足够温暖的家,让她有了疗伤和重新开始的底气。

与此同时,在北京,晓波(40岁)的生活则是另一番景象。他租住在东五环外一个新建的高层小区里,一室一厅的公寓,装修是现代简洁的“北欧风”,干净,却也缺少点生活气息,更像一个高级点的酒店房间。他是千千万万“北漂”中的一员,靠着聪明和努力,在竞争激烈的IT行业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名收入颇丰的技术骨干。

他的早晨是从手机开始的。闹钟响起,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指已经熟练地划掉闹钟,顺便浏览一下夜间收到的邮件和工作群消息。快速冲澡,换上休闲裤和格子衬衫——IT人的标配。早餐通常是咖啡机里快速打出的一杯意式浓缩,配上便利店买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还在盯着电脑屏幕,检查昨晚代码运行的结果。

他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项目上线、技术攻关、团队管理、没完没了的会议……这些构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他习惯了用各种效率软件规划时间,用外卖APP解决三餐,用社交软件保持联系,却在现实生活中朋友寥寥,情感生活更是近乎一片空白。不是不想,而是似乎总找不到对的时间和对的人,或者,是害怕投入一段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亲密关系。他更享受代码世界的逻辑清晰和可控性。

这个周末,他原本计划在家补觉,然后处理一些积压的技术文档。但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计划。是他的一位前同事,也是好友,声音焦急地问他能不能临时帮忙顶替一下,去参加一个“高端相亲联谊活动”。

“哥们儿,救命啊!我老婆突然急性阑尾炎住院了,我得去陪着!这活动报名费死贵,不去就浪费了!而且据说这次质量特别高,好多名校海归、投行精英女!你去看看呗,万一碰上真爱呢?就当帮兄弟个忙,也当给自己放个假!”朋友在电话那头连珠炮似的说道。

晓波握着电话,眉头拧成了疙瘩。相亲?对他来说,这比连续Debug二十四小时还要令人头大。他本能地想拒绝。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是上次回家时,母亲玉兰看似无意间提起:“隔壁王阿姨家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姐现在也算安稳了,就是你了,波波,一个人在外面,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是父亲建国那双越来越空洞、却偶尔会在他离家时流露出不舍的眼睛。甚至,是姐姐晓俐经历磨难后,重新获得的那份平静。

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沉的孤独感袭击了他。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羡慕姐姐那种虽然琐碎却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代码和算法能给他成就感和财富,却无法在深夜给他一杯热茶,无法在他生病时给他一丝安慰。

“……行吧,地址和时间发我。”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和自嘲。

电话那头朋友千恩万谢地挂了。

晓波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密密麻麻的楼宇,发了很久的呆。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相框,里面是很多年前的一张全家福,那时候父母还年轻,姐姐扎着羊角辫,他还是个愣头青的小子。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没心没肺。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衣柜,开始挑选晚上去相亲穿的衣服。面对一柜子的格子衬衫和休闲外套,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选择困难和平庸。

傍晚,北京的CBD华灯初上,光怪陆离。一家高档酒店的宴会厅里,所谓的“高端相亲联谊会”正在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士们大多西装革履,女士们妆容精致,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精英阶层的自信与考量。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味、酒味和一种微妙的、彼此打量评估的氛围。

晓波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平时极少穿),感觉浑身不自在,像误入别人领地的企鹅。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游离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些男女们熟练地交换名片,谈论着股票、期权、海外置业、MBA学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涌上心头。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世界。他的世界是代码、服务器、逻辑和效率。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演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您好,您是做互联网技术的?”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晓波转头,是一位穿着得体套裙、妆容精致的女士,笑容标准,眼神锐利。

“啊,是,做后端开发。”晓波回答。

“哦,程序员啊。”女士的笑容微妙地变化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标签化的判断,“很辛苦吧?听说总加班?35岁危机挺普遍的哦?你们公司期权情况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代码输入,带着明确的功利性。晓波感到一阵窒息。他勉强应付了几句,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无趣,很快便礼貌地借口离开了。

晓波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荒谬。他走到露台,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除非压力极大。晚风吹拂,稍微驱散了厅内的闷热和虚假的热情。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家庭微信群,群名还是建国当年乱起的“陈家铁道部”。

群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家里应该刚吃完晚饭吧?妈妈可能在洗碗,爸爸坐在阳台发呆,姐姐和姐夫可能在陪小远玩,或者在看电视。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种平静的、带着饭菜余温的日常氛围。

忽然,群里弹出一条新消息。是姐姐晓俐发的一个短视频。

点开。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家里的客厅。小远正拿着一幅他自己画的、色彩斑斓歪歪扭扭的画,献宝似的给建国看。画上是三个火柴人,一个很高(代表姥爷),一个头发很长(代表姥姥),一个很小(代表自己),手拉着手,旁边还有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的物体(代表火车?)。小远兴奋地讲解着:“这个是姥爷!这个是姥姥!这个是我!我们去看大火车!”

视频里,建国坐在沙发上,眼神依旧是茫然的,但当小远把画塞到他手里时,他那双枯瘦的手,却下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画纸。玉兰的声音从画外传来,带着笑意:“小远画得真棒!姥爷喜欢看火车对不对?”建国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推开,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幅幼稚却充满生命力的画。

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紧接着,晓俐又发了一条语音:“咱爸今天精神不错,看了小远的画好久呢。小远非说画的是带姥爷姥姥坐火车去旅游。”

周建斌也发了个点赞的大拇指表情。

玉兰发了一条语音,点开是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小远比他妈强,他妈小时候画人,脑袋比身子还大……”

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一个粗糙的短视频,却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北京冰冷的夜空和眼前这场虚假的繁华,直直地照进晓波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反复看着那个视频,看着父亲那双无意识摩挲画纸的手,看着小远亮晶晶的眼睛,听着家人熟悉的声音。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渴望攫住了他——他渴望那种真实的、琐碎的、甚至带着烦恼和疲惫的烟火气,渴望那种不需要刻意表现、不需要权衡利弊的亲密关系,渴望那个无论他成功失败都永远向他敞开的、温暖的港湾。

他猛地掐灭了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做出了决定。他转身走进宴会厅,找到那个还在努力social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对不住,我突然有急事,得先走了。”他的语气异常坚定。

朋友愣了一下:“啊?这刚开始没多久啊?有啥急事比找对象还急?”

晓波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晰:“嗯,急事。回家的事。”

他没再多解释,留下愕然的朋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酒店。外面的空气虽然浑浊,却让他感到无比畅快。他拿出手机,打开了购票APP,毫不犹豫地预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的高铁票。

坐在回公寓的出租车里,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心里异常平静。他开始认真思考一些以前总是逃避的问题:关于离开北京,关于回到离父母姐姐近一点的城市,关于放下一些对所谓“成功”的执念,去追求一种更具体、更踏实、更有温度的生活。也许很难,也许会有牺牲,但比起在虚无的繁华里孤独地漂泊,他宁愿陷落在那种烦恼与幸福交织的、真实的人间烟火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家里,晚间的日常仍在继续。小远被哄睡了。周建斌在书房处理一点临时的工作邮件。晓俐帮着玉兰收拾好厨房,然后端来一盆温水,准备给建国泡脚。这是医生建议的,有助于促进血液循环,也能让他睡得好些。

玉兰试了试水温,不烫手,才把建国的脚轻轻放进盆里。她蹲在地上,用手撩起温水,仔细地冲洗着父亲那双干瘦、布满老茧和青筋的脚,按摩着脚底的穴位。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建国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身体是放松的。

晓俐拿着毛巾站在一旁,看着母亲花白的头顶和父亲麻木的侧脸,心里满是酸楚,却也充满了力量。她接过母亲拧干的毛巾,仔细地替父亲擦干脚上的水珠,包括每一个脚趾缝。

“妈,你去歇会儿吧,我来给爸剪剪指甲。”晓俐轻声说。

玉兰确实有些累了,她没有逞强,站起身,捶了捶后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

晓俐拿出指甲刀,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灯光下,父亲的脚趾甲厚而黄,有些变形,修剪起来需要格外小心。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剪着,神情专注,就像小时候父亲笨拙地给她剪指甲一样。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指甲刀轻微的“咔哒”声,和周建斌在书房隐约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是小区里其他人家窗户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盏灯光下,大抵也都是类似的人间烟火、家长里短、悲欢离合。

玉兰看着女儿低垂的、认真的侧脸,看着她如今沉稳的模样,再想到几年前她刚离婚回来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生活给了她磨难,但也给了她韧性和重新开始的勇气。这个家,曾经是她的避风港,如今,她也成了支撑这个家的重要力量。一代一代,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岁月无声流淌,带走青春容颜,带来疾病衰老,但也沉淀下最宝贵的东西——那种在琐碎日常中磨练出的坚韧,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深情,以及将这份爱与守护代代相传的、无声却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就藏在每日的一粥一饭里,藏在每一次耐心的搀扶里,藏在每一句平淡的问候里,藏在这深夜里的剪指甲的“咔哒”声中。

这就是最普通中国人的家庭史诗,没有轰轰烈烈的剧情,只有细水长流的日常,而这日常里,蕴含着抵御一切时光洪流的最深沉的力量。烟火人间,长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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