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
秋风肃杀,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声的叹息。单元楼下的花坛里,昔日繁盛的月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顽强地对抗着渐深的寒意。
屋子里却比往年这个时候更早地弥漫起一股暖烘烘的面粉和馅料香气。玉兰(71岁)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角有些毛边的旧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面盆里醒着软硬适中的面团,案板上是剁得细细碎碎、拌了香油和葱姜末的白菜猪肉馅——晓俐小时候最爱吃这个馅的饺子。
建国(72岁)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脚边放着他那个宝贝工具箱。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锤和几块打磨光滑的小木片,正专注地敲敲打打,给一个小巧的、漆成天蓝色的木质火车头安装最后几个轮子。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因为常年的劳作和轻微的关节变形,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灵活有力,但依旧稳当、专注。脚边,还散落着几个已经做好的、同样小巧精致的木质车厢。这是给他从未谋面的小外孙的礼物。
家里的气氛,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小心翼翼的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复杂的暗流。电话是三天前来的。晓俐(42岁)在电话里的声音嘶哑、疲惫,带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平静,通知他们,她离婚了,手续刚办完,准备带着四岁的儿子——小远,从深圳回来。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这个已然习惯了缓慢节奏的家里,激起了滔天巨浪。玉兰当时正端着温水准备吃降压药,手一抖,水洒了一半。建国则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动作快得让他自己都眼前发黑,扶着桌子喘了半天粗气。
震惊、心痛、担忧……无数情绪翻涌过后,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接纳。
“回来好!回家来!家里永远有你们娘俩住的地方!”玉兰对着电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本能,“什么都不用怕,有妈在,有你爸在!”
建国在一旁重重地“嗯”了一声,浑浊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于是,老两口开始了忙碌又心乱的准备。玉兰翻出晓俐以前房间的被褥,拆洗晾晒,阳光的味道能驱散阴霾;她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猪肉和白菜,剁馅和面,食物最能慰藉伤痛;她甚至悄悄去童装店,凭着记忆里视频中外孙的大致身高,买了两套崭新柔软的棉质内衣裤。建国则翻出了珍藏多年的好木料,戴上老花镜,量量画画,他要给外孙做一列独一无二的小火车。
此刻,玉兰看着面板上圆滚滚的饺子,一个个像元宝似的排列整齐。她的目光却有些飘忽,手里的擀面杖时快时慢。女儿失败的婚姻,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那个当初晓俐执意要嫁、他们并不十分看好却最终妥协的深圳女婿,那个看起来精明能干、却最终让女儿伤痕累累的男人……她心疼女儿,又隐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验证了的预感带来的苦涩。当年,她和建国结合,她的父亲……
“呜——呜——咔嚓咔嚓——”
阳台上,建国调试着小火车轮子,试图让它能在水泥地上顺畅滑行,发出的模拟汽笛声打断了玉兰的思绪。
“轻点儿!别吵着邻居!”玉兰习惯性地低声提醒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
建国嘟囔了一句“知道”,声音含混不清,手下动作却放轻了许多。他拿起那个小小的蓝色火车头,举到眼前,眯着眼仔细检查每一个接缝,仿佛在检查他当年驾驶过的真正火车头一样认真。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尖锐地划破了屋子里刻意维持的平静。
玉兰手里的擀面杖“啪”地掉在面板上。建国安装轮子的手也猛地一抖,小木锤差点砸到手指。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紧张和急切。
玉兰慌忙在围裙上擦着手,几乎是跑着去开门。建国也挣扎着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
门开了。
门外,站着晓俐。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长风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往日那份职场女性的干练和光彩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和脆弱。她一手拖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不安地、好奇地打量着门内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老人,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食指,半个身子躲在晓俐的风衣后面。
“爸,妈……”晓俐的声音干涩沙哑,只叫了一声,眼圈瞬间就红了,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努力想把那阵汹涌的泪意憋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哎!哎!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玉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一把将女儿和外孙拉进屋里,连声说着,声音也跟着哽咽了。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又想去抱抱外孙,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建国站在玉兰身后,嘴唇紧抿着,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看着女儿憔悴的模样,看着那个怯生生的小外孙,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压下了千言万语。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褐色斑点的大手,用力接过了晓俐手里那个沉重无比的行李箱。行李箱的轮子划过门槛,发出沉闷的声响。
“快进来,门口冷!”玉兰抹了把眼泪,赶紧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她蹲下身,努力挤出一个最温和的笑容,看着那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小男孩,“这就是小远吧?长得真俊!像你妈妈小时候!我是姥姥,这是姥爷。”
小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玉兰,又偷偷瞟了一眼旁边沉默严肃、个子很高的建国,非但没有叫人,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妈妈的腿,把小脸埋了进去。
晓俐有些尴尬,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小远,叫姥姥,姥爷啊。”
小远只是更用力地摇头,不肯抬头。
“没事没事!孩子认生,慢慢就好了!快,快进屋暖和暖和!”玉兰连忙打圆场,起身拉着晓俐冰凉的手往屋里走。
屋子里瞬间被行李箱、背包和一种无形的、略带尴尬和悲伤的气氛填满了。晓俐看着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家,看着父母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着阳台上父亲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小木匠工具和半成品小火车,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玉兰忙着给晓俐倒热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果、零食,堆到小远面前。小远只是依偎在妈妈身边,对那些零食看也不看,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建国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沉默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女儿和外孙,似乎想靠近,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显得有些局促。他最终只是走到阳台,把他那些木匠工具和小火车半成品默默收进一个纸箱里,搬到了角落,给客厅腾出更多空间。
晚饭是白菜猪肉馅饺子。饭桌上气氛依旧有些沉闷。玉兰不停地给晓俐和小远夹饺子,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路上顺利吗?”“深圳这会儿还热吧?”“小远喜欢吃什么馅?姥姥下次给你包虾仁的?”
晓俐食不知味,勉强回答着。小远似乎对饺子有点兴趣,用小勺子戳着玩,吃得很慢,依旧不怎么说话。
建国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喝着饺子汤,偶尔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一眼女儿,又迅速垂下眼皮。他想问点什么,关于那个男人,关于离婚的原因,关于她们娘俩以后打算怎么办……但看到女儿强颜欢笑下的疲惫和伤痕,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化作了更深的沉默。
饭后,玉兰抢着收拾碗筷,不让晓俐动手。晓俐陪着小远在客厅玩带来的几个小汽车模型。建国则又坐回阳台的小马扎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小远玩累了,开始揉眼睛。晓俐带他去洗漱。玉兰早已把晓俐以前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铺着晒得蓬松柔软的被子,还特意找出了一个旧的小熊玩偶洗干净放在枕头边——那是晓俐小时候最喜欢的。
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小远对陌生的环境极度缺乏安全感,坚决不肯自己睡小床,甚至不肯离开妈妈半步。洗漱时哭闹了一阵,好不容易哄上床,更是黏着晓俐不放,只要晓俐一有离开的迹象,立刻就惊醒大哭。
“妈,今晚……我陪他睡吧。”晓俐疲惫地对玉兰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玉兰看着女儿眼下的乌青,心疼得不行,却也只能点点头:“行,你快带着孩子休息吧,坐一天车累坏了。”
这一夜,对于陈家每个人来说,都无比漫长。
晓俐躺在自己少女时代的床上,身边是终于熟睡却依旧时不时抽噎一下的儿子。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失败的婚姻、陌生的未来、父母的担忧、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承受着这彻骨的寒凉。
主卧里,玉兰和建国也毫无睡意。
“瘦了……瘦脱了相了……”玉兰面朝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才几年……那家人是怎么待她的……”
建国仰面躺着,黑暗中睁着眼睛,烟瘾犯了,但他忍着没动。许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当初……就不该让她嫁那么远……”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玉兰记忆的闸门。
当初。是啊,当初。
她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执意要嫁给一穷二白、来自农村的建国时,父亲那张暴怒又失望的脸。父亲是旧式的知识分子,看重门第,看重学识,看不上建国这个只会闷头干活、前途渺茫的铁路工人。他摔了茶杯,拍着桌子怒吼:“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那时她年轻,爱情是冲破一切樊篱的利剑。她梗着脖子,眼神亮得灼人,像极了……像极了后来为那个李宇轩撕碎情书的晓俐,也像极了当初执意远嫁深圳的晓俐。她坚信自己的选择,坚信爱情能战胜一切物质匮乏和世俗眼光。她甚至在心里怨怼过父亲的不理解、不通融。
后来,婚礼简朴,父亲果真没有出席。再后来,生活清贫,带孩子、挤筒子楼、省吃俭用……她确实哭过,累过,委屈过。但她从未后悔,因为她有建国,有这个虽然沉默却如山般可靠、用尽全力撑起这个家的男人。他们磕磕绊绊,相互扶持,用汗水和坚韧,一点点把苦日子熬出了滋味,把清贫过成了相依为命。
父亲直到去世前,才算是真正接纳了建国,但那份最初的阻拦和缺位,始终是父女间一道若有若无的隔阂。
此刻,看着女儿伤痕累累地归来,玉兰忽然在惊心动魄间,触摸到了父亲当年那份深藏的、笨拙的、却同样沉甸甸的担忧和爱。他不是不爱她,不是不盼她好,恰恰是因为太爱、太怕她受苦,才会用那种激烈的方式去阻拦,试图将她拉回他以为的“稳妥”轨道。
而自己呢?当年对晓俐的远嫁,虽然也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尊重女儿的选择,甚至带着一点对深圳那个繁华世界的模糊向往和对女儿敢于追求新生活的支持,并未像自己父亲那样激烈反对。如今看来,这种“开明”,是否也是一种另一种形式的“缺位”?如果当时自己能像父亲那样,更坚决一点,更强势一点,哪怕引发剧烈的冲突,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个念头让玉兰的心狠狠一揪。代际之间,爱与守护的方式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地充满了误解和遗憾。当年的反抗者,如今成了被归来的“伤痕”。当年的“缺位”者,其用心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才被真正理解。
黑暗中,玉兰的泪水再次涌出,为了女儿,也为了早已逝去的父亲,为了这循环往复、跌跌撞撞却又生生不息的人间轮回。
“睡吧。”建国翻了个身,粗糙的大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覆盖在玉兰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笨拙地拍了拍,“回来了,就好。天塌不下来。”
他的手掌温暖而厚重,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玉兰反手握住丈夫的手,紧紧攥住。是啊,回来了。家,永远是最后的港湾。无论孩子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摔了多重的跟头,只要回头,父母总在那里,用他们或许笨拙、或许沉默、或许也曾有过隔阂的方式,张开双臂。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家开始了缓慢的重新磨合。
晓俐努力调整着自己,试图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坚强,但眼底的悲伤和偶尔的走神,瞒不过玉兰的眼睛。小远依旧敏感、黏人,对姥爷建国尤其害怕,几乎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个房间。建国努力想靠近外孙,他做好了那列精致的小火车,试图递给小远,但孩子只是惊恐地往后缩,甚至打翻了火车,小木轮子散落一地。建国看着散落的火车和吓哭的外孙,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蹲下身,一片片捡起来,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和落寞。
玉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试图用食物温暖女儿的胃和心;她耐心地陪着小远玩,给他讲妈妈小时候的故事,试图建立亲近感;她也在夜深人静时,小心翼翼地想和晓俐谈谈,但每次刚开了个头,晓俐就用“都过去了,妈,别问了”堵了回来。
心结,像一层厚厚的冰,需要时间和温度才能慢慢融化。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午后。秋阳暖融融地照进阳台。晓俐在房间里整理带回来的东西,玉兰在厨房熬银耳汤。小远独自在客厅地毯上玩小汽车。
建国坐在阳台藤椅上晒太阳,打着盹。他的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手里还拿着一份看了一半的报纸。小远的小汽车撞到了阳台门槛,滚到了建国脚边。
小远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个睡着了的、看起来很凶的姥爷,不敢去拿。但他实在太喜欢那辆小汽车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
就在他快要够到小汽车时,建国忽然动了一下,报纸“哗啦”一声滑落在地。小远吓得猛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就要哭出来。
建国被惊醒了,睁开眼,看到坐在地上、眼圈发红、吓得像只小兔子似的外孙,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又怕吓到孩子,手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掉在地上的那份报纸。报纸副刊版面上,恰好有一张巨大的、清晰的彩色图片——一列老式的蒸汽火车,正喷吐着白色的烟柱,行驶在连绵的群山之间,气势磅礴。
小远的注意力也被那张图片吸引了,忘了哭,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那列“大火车”。
建国灵机一动,他没有去捡小汽车,而是慢慢弯腰,捡起了那张报纸,指着上面的火车图片,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极其温和甚至有点笨拙的语气问:“小远……看,这个,大火车,呜——呜——叫,好不好看?”
小远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图片,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建国来了精神,他把报纸铺在地上,自己也顺势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凉不凉。他指着火车头:“这是车头,力气最大,拉着后面好多好多车厢跑。”又指着烟囱:“这里会冒白烟,呜——呜——”
他努力模仿着汽笛声,虽然模仿得并不像,却异常认真。
小远被吸引了,慢慢挪近了一点。
建国见状,心里一动,赶紧把之前那列被小远打翻、他又悄悄修好的木质小火车拿了过来,放在报纸旁边:“你看,姥爷做的这个小火车,像不像?”
小远看着那列精致的天蓝色小火车,又看看报纸上的大火车,眼睛亮了。
“它也会跑哦。”建国小心翼翼地把小火车放在平整的水泥地上,轻轻一推。小火车借着惯性,“咕噜噜”地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
小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脸上露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姥爷的笑容。
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趁热打铁,又把那几个小车厢连接起来,组成一列完整的小火车,耐心地教小远怎么推才能跑得远。
一老一小,就这样并排坐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围绕着那列小小的木质火车和一张印着蒸汽火车的旧报纸,竟然玩了整整一个下午。阳光把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晓俐出来倒水时,看到这一幕,眼眶瞬间就热了。
傍晚,玉兰叫吃饭。小远竟然主动拉住了建国一根粗壮的手指,牵着他往客厅走,虽然依旧没叫“姥爷”,但那依赖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建国的腰板,似乎都挺直了不少。
真正的和解,发生在一周后的一个黄昏。
玉兰在整理樟木箱。晓俐帮着她把一些冬天的厚衣服拿出来晾晒。箱子很深,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晓俐翻到底部,摸到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着的、硬硬的东西。她好奇地拿出来,打开层层包裹。
里面,竟然是几本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旧笔记本,还有一叠用细绳捆扎好的、信封已经磨损的信件。最上面,是一个更小的、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贴修补过的纸包。晓俐一眼就认出,那泛黄的纸张和上面依稀可辨的、属于少年人的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她的字!是那封……那封被她当年愤怒撕碎的情书!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停滞了。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用透明胶带几乎重新塑封好的纸包。那些破碎的纸片被精心地、一片片拼接起来,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另一张衬纸上。胶带已经有些发黄,边缘卷曲,但每一片碎纸都被抚平得极其妥帖,拼接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撕裂的痕迹。只有那纵横交错的透明胶带,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那场激烈的风暴,以及风暴之后,有人怎样沉默地、一片片拾起她破碎的青春,笨拙地、固执地试图将它复原。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晓俐的视线。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深夜,母亲就着昏黄的灯光,戴着老花镜,屏息凝神,用那双操劳了一生、布满老茧和细微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捡拾、比对、粘贴……那需要多大的耐心,多深沉的爱,才能完成这近乎徒劳的修复?
她想起自己当年撕碎情书时的决绝和愤怒,想起对母亲“老古板”、“不懂”的斥责,想起这些年远离父母、自以为是的独立和坚强……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理解,像潮水般将她吞没。
玉兰转过身,看到女儿捧着那个纸包,泪流满面,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颤抖的脊背。
“妈……”晓俐抬起泪眼,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我当年……我……”
玉兰摇摇头,眼神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走过漫长岁月后的通透和慈悲。她从箱底拿起另一本更旧的、皮革封面已经开裂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工工整整的钢笔字,是她的笔迹,记录着一些年轻时的琐碎心情和开支。她翻到某一页,指着夹在里面的一片早已干枯脆弱、却依旧能看出是迎春花的花朵标本,旁边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XX年X月X日,建国哥寄粮票来,嘱我吃饱。窗台迎春开了,摘下一朵,盼重逢。”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朵干枯的迎春,目光悠远,像是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
“傻丫头……”玉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旧梦,“说什么对不起……”
她抬起眼,看着女儿,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心疼和理解。
“人这一辈子啊……”她缓缓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岁月的质感,“哪有不摔跟头的?哪有不走岔路的?疼了,怕了,才知道哪条路该走,哪个人……能靠得住。”
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楼群,给天空涂抹上壮丽又温柔的金红色。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在爱情里固执己见、不惜与父亲决裂的年轻自己;看到了父亲暴怒之下那双深藏着担忧却无法表达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和建国在清贫岁月里互相搀扶、一步步走来的身影;也看到了女儿此刻的泪眼和伤痕。
几代人的爱恨纠葛,几代人的选择与代价,几代人的固执与和解,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交织、最终缓缓沉淀。
“妈不是要你学我……”玉兰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女儿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妈是告诉你,摔了跟头,不怕。疼了,就回家。走错了路,换一条再走!”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封修复的情书,而是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捧起女儿泪湿的脸颊,用拇指揩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她的动作温柔而坚定,就像当年,一遍遍用棉签蘸水,湿润病床上建国干裂的嘴唇。
“你看看妈,”玉兰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看透世情的豁达,或者说是一种面对命运无常的黑色幽默,“当年……你姥爷死活不同意我嫁给你爸,觉得我跳了火坑。”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笑纹,“结果呢?我跟你爸,吵过闹过,苦过累过,可这根歪脖子树,我靠了一辈子,它没倒。”
她看了一眼窗外,建国正牵着小远的手,在楼下的小路上,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铁轨,似乎在教他辨认火车的方向。夕阳把那一老一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你呢?”玉兰转回头,目光清亮地看着晓俐,“你当初死活要嫁的那个人,你姥爷地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要跳出来拦你……结果呢?妈没拦你,你倒是……摔得鼻青脸肿回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甚至带着点苦涩的自嘲,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晓俐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冰坨。她不是不懂母亲的意思。母亲不是在比较两个男人的优劣,而是在诉说一个最朴素的道理:爱情的炽烈与否,与婚姻的长久幸福,有时并无必然关联。长辈的反对,或许笨拙固执,但其背后,往往藏着他们用大半生经验换来的、最实际的考量和对子女最深的担忧。
“妈……”晓俐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这一次,不再是隐忍的、无声的流泪,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悔恨、痛苦和终于找到出口的宣泄。泪水滚烫,浸湿了玉兰的肩头。
玉兰紧紧抱着女儿,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个痛快。樟木箱里陈旧衣物和干枯花草的气息,混合着女儿滚烫的泪水,弥漫在夕阳斜照的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晓俐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玉兰轻轻推开她,从那个纸包里,拿起那封被胶带精心封印的、破碎的青春誓言,看了看,然后走到窗边。窗外,夕阳正好,晚霞漫天。
她推开窗户,微凉的秋风灌了进来。她伸出手,将那封承载着太多过往偏执和伤痛的信,轻轻一抛。
破碎的纸片,连同那些透明的、象征着修复却也标志着永久伤痕的胶带,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中,像几只疲惫的蝴蝶,随风飘散,最终消失在楼下的草丛里,了无痕迹。
晓俐怔怔地看着。
玉兰关好窗,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释然和平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走到梳妆台前——不是壁橱里那个隐藏的镜柜,而是后来建国终于给她买的一个真正的、虽然样式老气却堂堂正正摆在卧室的梳妆台。她拿起一把木梳,对晓俐招招手。
“来,俐俐,过来。”
晓俐依言走过去,坐在梳妆凳前。镜子映出母女俩的身影,一个苍老憔悴却眼神沉静,一个年轻却满身伤痕。
玉兰拿起梳子,开始一下下,慢慢地梳理晓俐有些凌乱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发出舒缓的“沙沙”声。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古老的、母性的抚慰力量。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正好落在梳妆台上,落在母亲花白的头发和女儿依旧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玉兰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就像当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片片粘贴那封破碎的情书。
她看着镜子里女儿低垂的眼睑,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点醒:
“眼睛里的光,灭了,还能再点起来。”
“头发乱了……”
“梳顺了,就好。”
梳子一下下地梳理着,仿佛要梳开所有的纠结、痛苦和不甘。晓俐闭上眼睛,感受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和梳子划过头皮带来的轻微酥麻感,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苦涩,而是混合着一种被彻底接纳、被深刻理解后的释然和温暖。
窗外,夕阳沉落,最后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柔的瑰紫色。楼下,传来小远稚嫩而兴奋的喊声:“妈妈!姥姥!看!火车!呜——呜——好长的火车!”
还有建国那低沉而难得的、带着笑意的回应:“对,拉货的,看见没?后面好多车厢……”
家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地穿透楼层,传入耳中。
玉兰放下梳子,用手将女儿耳边的碎发拢好。镜子里,晓俐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红肿,但那片死寂的灰暗深处,似乎真的,有极微弱的、一点星火,在艰难地重新闪烁。
和解,发生在一饭一蔬间,发生在阳台一地阳光的木屑里,发生在一封随风飘散的破碎情书后,发生在母亲一下下梳理长发的温柔指尖。
与父母和解,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也与命运那无常而又蕴含着坚韧生机的安排,达成了初步的、沉默的谅解。
夜灯初上,人间烟火,袅袅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