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苓的指尖,轻轻地反复摩挲着那冰凉温润的白玉盒。
这东西的分量太重了。
重的不仅仅是它本身的价值,更是送出这份礼物的人,所释放出的那个信号。
萧玦。
那个坐在轮椅上,眼神比深潭还要孤寂的男人。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选择了一场更具诚意的投资。他给她的,不仅仅是疗伤的圣药,更是一份无声的认可,一个可以让她在这猎场里站得更稳的筹码。
“您的手,比这药膏金贵。”
风眠那句没有感情的话,此刻却在楚云苓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的手,确实金贵。
因为这双手,能安抚猛虎,能洞悉人心,更能为他撬动这盘死棋。
楚云苓缓缓合上盒盖,正要将其妥善收起。
“砰——!”
一声巨响,小院那扇脆弱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来人,正是风眠。
他不再是那个融入夜色的鬼魅,也不再是白日里沉稳如山的侍卫。此刻的他,脸上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焦灼,呼吸急促,连脚步都失了往日的沉稳。
他甚至忘了行礼,开门见山,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
“楚姑娘!主子有请,事关紧急!”
楚云苓心中一动。
来了。
真正的考验,来了。
她没有半分迟疑,将玉盒往怀中一揣,站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带路。”
***
猎场很大,马厩建在南面,与西苑的静心苑隔着一片不小的树林。
一路上,风眠的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他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用最简练的语言,向楚云苓说明了情况。
“是‘踏雪’。”
“主子从前的战马,陛下亲赐的西域神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它病了,很重。已经三天水米不进,御医们用尽了所有名贵药材,可它……越来越虚弱,就在刚才,已经站不起来了。”
风眠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沉痛。
楚云苓立刻就明白了这匹马对萧玦的意义。
那不是一匹马。
那是他未曾坠马之前,那个金戈铁马、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所有荣光与骄傲的最后见证。
是他在这个冰冷的猎场里,唯一还活着的、与他辉煌过去有所连接的念想。
难怪,风眠会如此失态。
难怪,萧玦会深夜召见她这个身份不明的宫女。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稻草。
马厩到了。
与寻常马场那种混杂着草料与粪便气味的地方不同,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殿宇。地面铺着干净的青石板,空气中只有淡淡的、名贵安神香的味道。
但此刻,这股安神香,却压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与绝望。
几名身穿官服的御医,正站在一间最为宽敞的马厩外,一个个唉声叹气,束手无策。他们看到风眠带来一个穿着粗布宫女服的年轻女子,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鄙夷与困惑。
但他们不敢多言。
因为,那个男人就坐在那里。
萧玦坐在他的轮椅上,停在马厩的门口。
他没有看那些御医,也没有看匆匆赶来的楚云苓。他的目光,只是穿过栅栏,一动不动地望着里面那团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巨大的白色身影。
夜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袍,那背影,孤寂得仿佛要被整个世界遗弃。
他听到了楚云苓的脚步声。
他缓缓转过头。
火把的光,跳跃在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双总是死寂如深潭的眸子,此刻,竟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翻涌着一种楚云苓从未见过的、剧烈的情绪。
那是……恐惧。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在面对自己最珍视之物即将逝去时,所流露出的、最本能的恐惧。
“它叫‘踏雪’。”
萧玦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抬起手,指向那间马厩,目光重新锁定了楚云ang的脸。
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试探。
那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托付,一场压上了他最后精神支柱的豪赌。
“若能救活它,”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话音落下,旁边的几名御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一位亲王的“人情”!
这四个字的分量,足以让京城里任何一个世家豪门挤破了头去争抢!
可现在,这份天大的承诺,却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身份都卑贱到尘埃里的小宫女?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老御医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不可!此马病势凶险,乃是心脉之症,非药石可医。您……您怎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这……这简直是儿戏啊!”
“是啊,殿下,三思啊!”
“我等无能,但也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女去折腾‘踏雪’啊!”
御医们的劝谏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看来,这不仅是荒唐,更是对他们这些杏林国手的侮辱。
萧玦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他只是看着楚云苓,等待她的回答。
楚云苓没有理会那些聒噪的议论,她上前一步,平静地回道:“奴婢尽力而为。”
说完,她便径直推开马厩的门,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悲伤气息,扑面而来。
马厩里,那匹名为“踏雪”的西域神驹,正无力地侧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它曾经那一身如雪缎般光滑的皮毛,此刻黯淡无光,沾满了草屑。它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巨大的身体偶尔才会因为痛苦而轻轻抽搐一下。
它快要死了。
楚云苓屏住呼吸,缓缓将自己的精神力探了过去。
【万兽通言】,启动!
没有惊恐的嘶鸣,也没有绝望的哀嚎。
一股微弱到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意念,传入了她的脑海。
【痛……】
【骨头里……好痛……】
【好累……想睡……】
【不想动了……每一次呼吸……都好痛……】
这股痛楚,不是来自肠胃,不是来自肺腑,而是来自最深沉的骨髓!是一种深入骨血、绵延不绝的酷刑!
楚云苓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不是病!
任何一种常规的疾病,都不会呈现出这种诡异的症状!
她立刻蹲下身,开始进行最专业的检查。她拨开马儿的嘴唇,看了看它的牙龈,苍白,有细微的出血点。她又翻开它的眼睑,同样是毫无血色。
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让门口那些原本还想看笑话的御医,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最后,楚云苓的目光,落在了马儿那四只巨大的蹄子上。
蹄铁。
那是一副打造得极为精良的蹄铁,材质似乎是某种黑沉沉的精钢。
马儿是纯白色的,但这蹄铁却黑得诡异。
楚云苓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仔细地,在那冰冷的蹄铁边缘来回摩挲。
然后,她将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
没有任何气味。
但就在她收回手,指尖无意中被马厩顶棚悬挂的马灯光芒照到的那一瞬间——
她看见了!
在她的指腹上,沾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暗紫色粉末!在灯火下,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泽!
楚云苓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是它!
乌头毒砂!
一种从西域毒草中提炼,再混合了数种矿石粉末,炼制而成的慢性神经巨毒!
这种毒素无色无味,无法通过口鼻吸入,却能通过皮肤和伤口,缓慢地渗透进血液和骨髓。它不会立刻致死,而是会日积月累,一点点地侵蚀目标的生命力,让受害者在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里,受尽骨髓刺痛的折磨,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中,油尽灯枯而亡!
这手段,何其歹毒!何其阴险!
将这种毒,掺杂在合金之中,打造成蹄铁,让马儿在每一次奔跑、每一次站立时,都通过马蹄的角质层,不断地吸收着微量的毒素!
神不知,鬼不觉!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策划了不知道多久的阴谋!
他们要杀的,不仅仅是一匹马!
他们要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诛杀掉萧玦心中最后一点念想,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昔日的荣光,在痛苦的哀鸣中,一点点死去!
楚-云苓缓缓站起身,胸口那股被压下去的钝痛,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祟。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马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怎么样?”萧玦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楚云苓看着他那双充满希冀与绝望的眼睛,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到一旁的水盆边,将刚刚沾染了毒砂的手指,浸入水中,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然后,她才抬起头,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了几个字。
“王爷,它不是病了。”
一句话,让全场陷入死寂。
老御医皱眉道:“胡说八道!不是病了,难道是撞了邪不成?!”
楚云苓没有理他,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萧玦的脸上,声音冷得像冰。
“它是中毒了。”
“什么?!”
这一次,所有人都惊呆了。
楚云苓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匹奄奄一息的白马。
“毒,就在它的蹄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