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林未晚站在了紫藤架下。与上一次的忐忑不安不同,此刻她的心情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如同奔赴刑场的死囚,反而褪去了所有恐惧。她穿着最简单的校服,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燃尽了一切情绪后剩下的灰烬,却又在灰烬深处,闪烁着一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火星。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稀疏的藤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平稳得有些过分的呼吸声。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也许他不会来。也许昨天的字条,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又一次戏弄,或者是他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残酷游戏的开始。
但她等了。
四点整。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规律,不疾不徐。
未晚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身体没有动。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前方一块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石子上。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silence。比上一次更加沉重,更加紧绷的沉默。
这一次,他没有等她先开口。
“字条,我收到了。”
顾夜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平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不知是不是未晚的错觉,那声线里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紧绷。
未晚缓缓地转过身。
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白衬衫,黑色长裤,身姿挺拔。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下颌线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一些。
“所以呢?”未晚开口了,声音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顾同学叫我来,是想亲眼看看,我有没有被你那句话刺激得彻底崩溃?还是想继续教导我,什么叫做‘勇气’?”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躲闪,不再怯懦。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豁出去一切的、破罐破破摔的勇敢。
顾夜白的眼眸深处,似乎因为她这尖锐的、带着刺的反应,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那不是教导。”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慢了一些,“是事实。”
“事实?”未晚几乎要冷笑出来,但她忍住了,只是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是啊,事实就是我胆小,怯懦,不堪一击。在您顾大少爷眼里,恐怕连成为‘风景’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值得冒险’?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确认一遍?”
她的话像带着倒钩的刺,一句句甩向他。她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顾夜白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眼底那抹混合着绝望和倔强的光芒。他向前走了一步。
未晚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石柱,退无可退。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衬衫领口下锁骨的线条,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让她心悸的气息。
“林未晚。”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重的意味。
未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强装的镇定几乎要瓦解。
“看着我。”他说。
未晚倔强地别开脸。
“看着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未晚咬了咬牙,猛地转回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看什么?看你是如何高高在上地评判我的吗?顾夜白,你告诉我,在你当众扔掉我的本子,像扔掉垃圾一样的时候,在你用那种方式彻底否定我之后,你凭什么再来问我有没有勇气?你的勇气,就是用在欺负一个喜欢你的人身上吗?!”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和心碎。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但她立刻用手背狠狠擦掉,依旧倔强地瞪着他。
顾夜白看着她汹涌而出的眼泪和那双被泪水洗过却更加明亮的、带着恨意和不甘的眼睛,他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因为她的指控而动怒,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激动的外表,看进她灵魂深处。
过了好几秒,就在未晚以为他会再次用沉默或者更伤人的话来回应时,他却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话。
“那些流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伤不到我。”
未晚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茫然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扔掉那个本子,不是因为我觉得它,或者你,是垃圾。”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逃避。
“那是因为,那是让流言停止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
轰!
未晚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瞬间一片空白。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说什么?
扔掉本子,是为了……让流言停止?为了保护……她?
这怎么可能?他那天的表情,他的动作,明明那么冰冷,那么决绝……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喃喃道,声音颤抖,“你明明……”
“明明什么?”顾夜白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明明看起来很冷漠?很无情?”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未晚从未见过的、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有压抑,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痛楚。
“林未晚,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力度,“在那样的场合,面对那样的局面,除了用最决绝的方式切断所有可能的联想,我还能怎么做?站出来承认?然后把你也彻底拖进漩涡中心,承受更多、更恶意的揣测和攻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未晚的心上。
“沈家和我家的关系,学校里盘根错节的势力……有些规则,有些代价,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当众维护你,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让你接下来的日子更难熬。最快的平息方式,就是让他们觉得,你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
原来,那场当众的羞辱,那个被扔进垃圾桶的本子,竟然是他所能想到的、在那种情况下……保护她的方式?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直接的拒绝或嘲讽更加强烈。它颠覆了她之前所有的痛苦和怨恨,将她投入了一个更加混乱、更加难以理解的漩涡。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深邃眼眸里那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夹杂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释然的酸楚,猛地冲上了她的心头。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委屈和愤怒。
“所以……所以你就选择……那样伤害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你觉得……那样对我来说,就不是伤害了吗?”
顾夜白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膀,他眼底那复杂的情绪翻涌得更加剧烈。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那是当时……我能做出的,对你伤害最小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她等待了太久、也煎熬了太久的话:
“现在,回答你字条上的问题。”
“林未晚,你当然是。”
“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也最……值得冒险的风景。”
——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风停了,声音消失了,连呼吸都仿佛被夺走。
林未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没有丝毫回避的眼神,看着他终于亲口承认的、那句“值得”。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都被这句迟来的肯定瞬间抚平。
她得到了答案。
一个远远超出她预料的、带着沉重代价和复杂真相的答案。
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涩和震动。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紫藤花早已凋谢的架子下,两个年轻的灵魂,第一次撕开了所有的伪装、试探和误解,赤裸地、毫无保留地,站在了对方面前。
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真相和一种崭新却更加危险的情感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