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赤金色的晚霞慵懒地泼洒在玉阙峰顶的灵药圃上,给高低错落的奇花异草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暖纱。时间仿佛随之迟缓下来,每一缕微风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无声拂过青翠叶片上凝结的露珠。
云舒瑶素白衣袖挽至肘间,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小臂。她步履从容地从散发着清幽冷香的“九叶凝霜花”旁走过,指尖精准地落在一株萦绕着淡蓝雾气的植株上,声音如同携着山涧的清泉,泠泠悦耳:“此乃‘雾灵草’,需在子夜月华最盛时采摘贮藏,药性方能精纯。”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身后那个亦步亦趋的少年,“无涯,可曾记住了?”
“是,师尊。”无涯应声,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他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那株雾灵草上,一寸一寸,由舒展的蓝叶到深埋于灵壤中的根须,细致得仿佛要将每一丝纹路都拓印入心底。少年长身玉立于霞光之中,影子被他专注的目光延伸拉长,几乎要与地上灵草的影子融为一体。
一份饱含爱怜的无奈在云舒瑶眼底悄然晕开,如同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她深知这弟子的秉性,温吞迟缓近乎固执,却有着磐石般的专注与韧性。她耐心等待着,药圃里只剩下流云飘过天际的声响和无涯绵长安稳的呼吸声。不知何时,一只通体翠绿的灵雀悄然落在不远处的虬枝上,小小的脑袋歪着,黑豆似的眼珠好奇地注视着这对师徒,如同欣赏一幅静谧的画。
时间在少年无形的凝视里淌过,似乎极为漫长。终于,无涯抬起头,对上师尊温和等待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沉淀着确认后的沉稳:“弟子记住了,师尊。”
云舒瑶唇角微弯,如春风拂过初绽的梨花,带着暖意。她顺势移步向下,衣袂拂过沾着湿气的草尖,停在了一片低矮、叶片呈现朴拙暗绿的植株前。“此为‘止血藤萝’,最为常见易寻,味苦性凉,对凡俗金创颇有速效……”她解说的话语尚未落地,视线习惯性地扫过那片葱翠藤萝,确认无误后便打算继续前行。
然而,她身后的少年却并未如同往常一般跟上。无涯的视线被那片藤萝丛中极其寻常的一株牢牢攫住——同样暗绿的叶片,同样熟悉的形态,混杂在同伴之中几乎无法分辨。
可他的凝视却异常持久,专注得几乎忘记了外界流动的气息。一种源自直觉的、难以名状的异样感,像一根细针,刺入了那份寻常表象之中。仿佛时间在他四周彻底凝固,只有那株看似平凡的植株在他视野中央被无限放大。
他缓缓蹲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微妙的幻梦。手指穿越微凉的空气,穿过交错纠缠的藤萝枝叶,最终轻柔地拈住了其中一株的草梗。那触感与其他止血藤萝别无二致,坚韧而带着自然的微凉。
“师尊,”无涯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烫的、兴奋与警惕交织的光芒,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沉稳,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这株……草梗上,有道细微的黑线。”
云舒瑶循声回眸,目光先是掠过无涯专注的神情,随即落在他指尖拈住的那株青草上。起初,那只是一缕难以察觉的疑惑在她清冷的眼底浮现,如同薄雾初起。然而,当她的视线真正聚焦于少年所指之处——草梗背光一侧,一丝比发丝更为纤细、近乎融入阴影的墨色细线蜿蜒其上时——
刹那之间,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她的脊骨骤然向上窜升!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如深潭般平静的眼眸猛地收缩,瞳孔深处撞击出一道惊心动魄的骇浪!
“幻形骨吻草?!”这个名字如同淬了冰的匕首,从她微颤的唇齿间迸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身形一晃,几乎化作一道朦胧的素白残影,瞬间便已半跪在无涯身侧。一股幽冷深藏的淡香随之拂过无涯的鼻端,是她独有的气息。云舒瑶全然不顾仪态,纤长白皙的手指带着肉眼可见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株“止血藤萝”周围的叶片,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一片易碎的琉璃。
晚风在此刻恰好拂过,温柔地撩起云舒瑶垂落鬓边的一缕青丝。那柔顺的发梢带着微凉的夜息,如同最轻灵的蝶翅,不经意间轻轻扫过无涯裸露的手腕皮肤。一丝微不可察的、令人战栗的酥麻电流,瞬间从被触碰的地方窜起,直冲少年心口,猝不及防地撞得他呼吸一窒,捏着草梗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与此同时,在云舒瑶近乎屏息的探查下,那株植物的伪装被彻底揭开——在极其隐蔽的叶片根部,一个极其微小、形如骷髅侧影的诡异暗紫斑痕,冷酷地昭示着它致命的身份!千年难遇的剧毒魔植,幻形骨吻草!能将自身形态与气息完美模拟成周围最普通无害的植物,潜伏至猎物放松警惕的刹那,无声无息地传播足以令大罗金仙骨血消融的剧毒!若非那道细微到近乎消逝于无形的黑色毒腺线,以及根部那决定性的诅咒烙印,即便是仙域顶尖的灵植大师,也极易被其蒙骗过去!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云舒瑶后背的衣衫。这株毒草,竟在她日日巡查的眼皮底下生根发芽,伪装得天衣无缝!若非无涯……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毒草移向身旁的少年。先前所有的惊骇、后怕、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都在这一刻倏然褪尽,唯余下一种纯粹到耀眼的惊叹之光,在她清澈的眸底灼灼燃烧,比这满园奇珍异草更令人目眩神迷。
晚风再次温柔地拂过,这一次,它携来了云舒瑶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清晰地落入无涯耳中:“无涯说得对。”
她的视线与少年微怔的目光相遇,那双总是映着山峦雾霭的眼中,此刻清晰地映出他惊愕未褪的轮廓,以及一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激赏。
“你的‘慢’,看得更真。”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澄澈溪流敲击在光滑的卵石上,带着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抽离。灵雀的啁啾,风掠过叶片的沙沙,远处山泉的淙淙流淌,全都沉入了寂静的深渊。整个世界骤然缩小,缩成一方狭窄的天地,天地间只剩下师尊那清泉般回响的肯定,以及……方才那缕青丝拂过手腕时残留的、冰冷又柔软的奇异触感。像是烙印在了皮肤之下,细微的麻痒感仍在顽固地蔓延。
无涯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黄昏的光线在这里变得格外暧昧,仿佛正温柔地亲吻着那片曾被惊鸿一掠的皮肤。他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口最深处炸开,汹涌奔腾,烧灼着四肢百骸,又倏忽化为一股粘稠的、带着荆棘般隐秘刺痛感的甜意,沉沉地弥漫在喉咙深处,脸上也漫起了细微的火燎感。
药圃沉入暮色,霞光如温柔拭去泪痕的手,静静抚过师徒二人的轮廓。
云舒瑶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端肃,小心翼翼地祭出一枚温润的玉盒,指尖流转着琉璃般纯净的灵力,将那株伪装得极其完美的幻形骨吻草连带着周围一方灵土,谨慎无比地摄起,稳稳落入盒中封印妥当。
“你今日立了大功。”她将玉盒收起,声音恢复了往昔的清冷,然而眼角眉梢残留的那一丝未散的柔光,如同月华掠过冰湖,清晰可辨。她随手从腰间素锦囊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琉璃瓶,瓶中荡漾着瑰丽如晚霞的琥珀色液体,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甜香。“此乃百花灵蜜,最能滋养神魂、涤净丹毒。今日功课辛苦,更需补神。”她将小瓶递过,指尖在无涯面前停留。
无涯慌忙伸出双手,手掌下意识地在自己衣袍上蹭了一下,才稳稳地接过那小小的琉璃瓶。瓶壁温热,仿佛还带着师尊身上的暖意。他紧紧握住,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像是要抓住一缕随时会逸散的金色流光。他低着头,视线凝固在瓶身流动的琥珀光泽上,声音低哑,如同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谢……谢师尊。”
云舒瑶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廓,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却不动声色的光芒。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药圃深处,素白的背影在渐深的暮色里依旧挺拔如松,步伐沉稳,重新巡视起来。晚风撩起她长长的衣摆,如同流淌的月光,在低矮的灵草间无声拂过。
无涯依旧立在原地,紧紧攥着那只温润的小瓶。晚风带着凉意掠过,却吹不散他脸上和耳根那燎原般炽烫的红晕。心口深处,那团被师尊一句“看得更真”点燃的野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那瓶灵蜜握在手心,沉甸甸的,仿佛是他此刻心头所有隐秘而滚烫重量的具象化。师尊指尖递出灵蜜时残留的微凉触感,与手腕上被发丝扫过的酥麻奇异交织,汇成一股汹涌的暗流,无声地冲撞着他理智的堤岸。
他悄悄抬起眼,目光越过一片摇曳的星光草,追随着远处那个清冷的背影。她正俯身检查一株龙鳞木,侧颜在暮色中线条分明,专注而疏离。无涯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反复咀嚼着某个珍于性命的词语。
“……真……” 一个极轻的气音溢出唇缝,瞬间便被晚风吹散。可那一个字,却像淬了蜜糖的针,深深扎进了骨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