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轧钢厂。
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陆轩牵着母亲和妹妹,站在了轧钢厂气派的大门口。
门口的警卫室里,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人走了出来,
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找谁?”
张雅娟有些畏缩,下意识地往陆轩身后躲了躲。
曾几何时,她也曾满心欢喜地来这里找过丈夫。
可如今,这里却成了她的伤心地。
陆轩上前一步,将母亲和妹妹护在身后。
仰着头,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语气开口。
“叔叔,我们是陆令钧的家属。”
“我们来接我爸爸回家。”
稚嫩的童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红袖章工人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这个还没有他腰高的小男孩。
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眼眶通红的女人和怯生生的小女孩。
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了同情和了然。
“陆令钧……唉。”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什么。
“你们等一下,我跟领导汇报一下。”
说完,他转身回了警卫室,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没过多久,红袖章工人就走了出来,对着他们招了招手。
“跟我来吧,马主任在办公室等你们。”
在工人的带领下,母子三人穿过了巨大的厂区。
道路两旁,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昂扬的精气神。
这是这个时代独有的风貌。
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进了厂。
就等于有了一个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
陆轩的目光,却被那些巨大的厂房和机器所吸引。
这就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也是……要了他命的地方。
很快,他们被带到了一栋办公楼前。
红袖章工人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房间。
“马主任就在里面,你们直接上去吧。”
“谢谢叔叔。”
陆轩礼貌地道了声谢。
三人上了二楼,找到了主任办公室。
陆轩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微胖中年男人。
正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
他看到门口的母子三人,立刻站了起来。
“你们就是陆令钧同志的家属吧?”
张雅娟怯生生地“嗯”了一声。
“我是厂办的马主任,负责处理陆令钧同志的后事。”
“来,快请坐。”
马主任的态度还算和蔼,给他们倒了三杯水。
“弟妹,节哀顺变。”
他看着张雅娟,公式化地安慰了一句。
张雅娟的眼圈又红了,只是默默点头。
马主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关于陆令钧同志的工伤事故,厂里已经有了处理决定。”
“首先,根据厂里的规定。”
“因为陆令钧同志是在工作岗位上牺牲的。”
厂里决定,由直系亲属顶替他的工作岗位。”
马主任看着张雅娟。
“也就是说,弟妹你可以来厂里上班,接替你丈夫的工位。”
这个年代,工厂里出了工伤,顶岗是常规操作。
这既是对家属的一种安抚,也是一种社会责任的体现。
“其次,是关于抚恤金的问题。”
马主任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表格,递了过来。
“这是抚恤金的申请表,你们填一下。”
“然后交回来,厂里会尽快把钱发下去。”
张雅娟看着那张印满了字的表格。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又被浇灭了。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马主任……我……我不认字。”
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无助和羞愧。
马主任闻言,也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个年代,不识字的妇女太多了。
他想了想,提议道。
“这样吧,你们住的那个大院,应该有识字的人吧?”
“可以找人帮忙填一下嘛,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找人帮忙?
张雅娟的心沉了下去。
今天下午,那些邻居的嘴脸还历历在目。
他们不来抢东西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好心帮忙填表?
怕不是要被他们当成笑话,再狠狠羞辱一番。
陆轩看出了母亲的窘迫,心里冷笑一声。
求他们?下辈子吧。
马主任见张雅娟面有难色,以为她是在为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站起身来。
“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
“去见陆令钧同志最后一面。”
他口中的“最后一面”,自然指的是骨灰。
张雅娟的身体一颤,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在马主任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厂里一个专门存放骨灰的房间。
房间很安静,一排排架子上,放着一个个同样的木盒子。
马主任从一个架子上,小心翼翼地捧下来一个。
盒子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
陆令钧。
“爸……”
一直沉默的陆琳琳,突然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雅娟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抱着那个冰冷的木盒,哭得撕心裂肺。
那个爱笑的男人,那个会把她和女儿举高高的男人。
如今就变成了这么一捧冰冷的灰。
陆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哭。
可当他看到母亲和妹妹哭得那么伤心时。
一股陌生的酸楚,也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走上前,伸出小手,轻轻拍着母亲颤抖的后背。
“妈,我们带爸回家。”
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言。
张雅娟紧紧抱着怀里的骨灰盒。
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回到那个狭小的家。
张雅娟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就在那张黑白照片的前面。
她又找出一些纸钱,在屋外的盆里点燃。
火光跳跃,映着母子三人沉默的脸。
简单的祭拜过后,生活的难题再次摆在了眼前。
张雅娟坐在床边,看着桌上那张抚恤金申请表,愁得唉声叹气。
“小轩,这可怎么办啊……”
“妈,你别愁。”
陆轩走到她身边,语气轻松。
“这事,我来弄。”
“你?”
张雅娟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去找院里识字的先生帮忙?”
她立刻又担忧起来。
“可是……请先生要花钱。”
“而且我们家现在和院里闹成这样……”
陆轩只是神秘一笑,并不解释。
开玩笑,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优秀大学生。
难道还搞不定一张七十年代的申请表?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
陆琳琳捂着小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张雅娟。
“妈妈,饿……琳琳饿了。”
这一声,把张雅娟从愁绪中拉回了现实。
是啊,天都黑了,孩子还没吃饭呢。
陆轩立刻抓住机会。
“妈,我去供销社买点吃的回来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再买点白面和肉,明天我们包饺子,好好祭拜一下爸。”
“好,好。”
张雅娟连忙点头。
她起身,走到床边。
掀开一块破旧的床板。
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
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白天从贾张氏那里要回来的一百三十块钱。
以及家里仅剩的一些积蓄。
张雅娟小心翼翼地清点着。
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还有一堆毛票和钢镚。
“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一块八毛六。”
她数了两遍,才确认了金额。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粮票、布票、肉票。
这就是他们家全部的家当了。
张雅娟看着这些钱。
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坚定、处事沉稳的儿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丈夫不在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识字,又懦弱。
这个家,以后要怎么办?
她还能依靠谁?
那些邻居?
不!她能依靠的,只有她的儿子!
尽管他才七岁。
张雅娟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将所有的钱和票证,一股脑地塞进了陆轩的手里。
“小轩,从今天起,我们家的钱,都交给你来管。”
“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妈信你。”
陆轩看着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
感受着母亲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心中也是一暖。
他没有推辞。
“妈,你放心。”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钱和票证仔细地收进自己衣服的内兜里。
然后,他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