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味,笼罩着这片初生的营地。
胜利的狂喜,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沉重的压力。
营地的人口,一夜之间,从一百多人暴涨到了近五百人。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空地上,新旧流民泾渭分明地聚成一团,彼此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审视。几个新来的孩子因为争抢一块掉在地上的干粮,被大人粗暴地拉开,随即引发了两个家庭的对骂。
“凭什么你们吃干的,我们就得喝稀的?”一个刚投降的官兵,梗着脖子对福伯的分配表示不满。
“就是!我们以前好歹也是吃皇粮的,现在跟你们这群泥腿子一起,还要受这鸟气?”
福伯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手里舀粥的勺子都在哆嗦,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管理的,不再是几十个同生共死的家人,而是一群人心各异的乌合之众。
周仓则像一头护食的狼,死死守在堆放种子的那辆马车旁,任何靠近的人都会遭到他凶狠的瞪视。那些种子,是他的命,也是这片土地未来的命。
整个营地,就像一个被塞了太多火药的木桶,一点火星,就可能炸得粉身碎骨。
“都给我住口!”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王猛黑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几个闹事的降兵面前,手里提着那把还沾着血迹的长刀。
“再敢多说一个字,就不是喝稀的那么简单了。”他用刀背,重重地拍了拍那个领头叫嚣的降兵的脸颊,声音冰冷,“我会把你塞回河里,去喂王八。”
那降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王猛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再开口。
骚动被暂时压了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
就在这时,陆云在福伯的搀扶下,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苍白,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的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将所有的混乱都倒映其中。
他没有去看那些闹事的流民,而是直接对王猛、李德、福伯和周仓说道:“都过来。”
四人来到他面前。
陆云先看向王猛,问道:“我们还能战的,有多少人?”
王猛沉声道:“我们原先的三十个壮丁,加上投降的官兵里挑出的七十个还算精壮的,凑一百人不成问题。只是……人心不齐。”
陆云点点头,又转向李德:“李师傅,按你估算,要为五百人建起能遮风挡雨的屋子,需要多久?”
独臂的李德眉头紧锁,在沙地上比划了一下:“公子,若只是最简单的窝棚,也要半月。若是想建能过冬的夯土房,人手足够,材料齐全,最快也要一个月。我们现在缺工具,缺人手,更缺……”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缺的是一个安稳的环境。
最后,陆云的目光落在了福伯和周仓身上。
“福伯,我们的粮食,还能撑几天?”
福伯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嘴唇哆嗦着:“公子……昨夜从河里捞上来的粮食,大多都泡了水,若不尽快处理,很快就会发霉。加上我们原有的存粮,敞开了吃,最多……三天。若是按您之前的定量,省着吃,也撑不过十天。”
十天。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希望,似乎比绝望更加折磨人。给了你一片能种出粮食的土地,却不给你活到收获那天的时间。
“公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疤脸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代表着那些最底层的、最恐慌的流民,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陆云没有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直起了腰,目光扫过眼前的核心四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从今天起,营中设立三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猛。”
“在!”
“你为‘武装部’统领。”陆云看着他,“我不管他是旧人还是降兵,是流民还是官军,从现在起,都是你手下的兵。给我把他们混编起来,成立巡逻队和预备民兵。白天操练,晚上警戒。我给你全权,但凡有不服管教、挑拨离间者,先打,再问。问完,再杀。”
王猛眼中爆出一团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重重一抱拳:“是!公子!”
“李德师傅。”
“老朽在。”
“你为‘工程部’总管。”陆云的语气变得郑重,“房屋之事,暂缓。我另有大用。从现在起,营中所有石匠、木匠,包括所有能出力的壮丁,都归你调配。”
李德虽然不解,但看到陆云信任的眼神,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老朽领命。”
“福伯,周仓师傅。”
“在。”两人同时应道。
“你们二人,共掌‘农务部’。”陆云的语气不容置疑,“福伯,你负责所有食物的统一分配,定量必须严格,任何人不得有特权,包括我。周仓师傅,你负责所有种子的清点、晾晒和保管。那车种子,就是我们的命根子,任何人,敢擅动一粒,杀无赦!”
周仓浑身一震,他看着陆云,重重地跪了下去:“公子放心,周仓在,种子就在!”
武装部,主杀伐。
工程部,主营造。
农务部,主生息。
一个最原始,却又分工明确的社会构架,就在这片混乱的河滩上,被陆云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强行建立了起来。
那些还在茫然和争吵的流民们,看着这一幕,都安静了下来。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部”,但他们看懂了。
这个随时会咳死的公子,在用他的方式,为所有人重新拧上一股绳。
混乱的局面,奇迹般地开始变得有序。
王猛带着人,将所有壮丁,不论新旧,全部粗暴地整合到了一起,开始了最基础的队列和体能训练。
李德则带着人,开始搭建一个巨大的露天工坊,整理所有能用的木料和石材。
福伯和周仓,带着妇女和老人,小心翼翼地晾晒着那些泡了水的粮食。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该做的事。汗水,代替了抱怨。对未来的渺茫希望,压倒了眼前的饥饿和恐惧。
然而,陆云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知道,真正的危机,并非来自内部。
三天后。
王猛在一次例行巡逻中,将巡逻范围扩大到了绿洲外围五里的戈壁。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他蹲下身,捻起一撮沙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沙土中,有一股极淡的马尿味。
他拨开浮沙,几枚清晰的马蹄印,出现在眼前。蹄印很新,绝不是之前那批官兵留下的。官兵的战马,蹄铁磨损严重,印记边缘模糊。而眼前的蹄印,边缘清晰,落蹄有力,显然是保养得极好的战马。
他顺着蹄印往前走了百十步,在一处岩石的背风处,又有了新的发现。
一小撮被刻意掩埋的烟灰。他用手指捻了捻,灰烬,甚至还带着一丝残存的温度。
王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官兵。官兵行军,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掩盖痕迹。
这是斥候。是真正的,以劫掠为生的 流寇。
他们,被盯上了。
王猛没有声张,立刻返回营地,将发现秘密报告给了陆云。
陆云的营帐里,被俘的赵四正被两个壮汉死死按在地上。几天下来,这位州府小校的锐气早已被磨光,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陆云坐在他对面,一边咳嗽,一边将王猛带回来的那撮烟灰,轻轻洒在他的面前。
“赵校尉,认识这是什么吗?”陆云的语气很平淡。
赵四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中的恐惧,甚至超过了之前被王猛俘虏的时候。
“这……这是……”他语无伦次。
“黑石山的‘鬼火’烟草,对吗?”陆云替他说了出来,“据说,只有黑石山匪帮的核心成员,才有资格抽这种东西。”
赵四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说吧。”陆云将一杯清水,推到他面前,“把你知道的,关于黑石山的一切,都告诉我。说得好,这杯水是你的。说得不好……”
陆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站在赵四身后的王猛,缓缓抽出了他的长刀。
“我说!我说!我都说!”
赵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在这片广袤的流放之地,州府的控制力极其有限。真正的地头蛇,是盘踞在绿洲以西百里外,黑石山中的一伙悍匪。
这伙悍匪,号称“黑风骑”,足有五六百人,人人配马,行动如风。他们的头领,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
州府曾数次派兵围剿,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久而久之,这片区域,便成了他们的私家猎场。
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等新的流放者建立起初步的聚居点,稍稍积攒了一些物资和人手后,再像收割麦子一样,突然出现,将一切毁灭。
男人,全部杀光。
女人和物资,全部抢走。
一个不留。
赵四最后颤抖着说:“他们……他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旦被盯上,就绝不可能逃掉。我们之前押送的好几批人,最后都……都……”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很快就在营地里传开了。
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和希望,瞬间崩塌。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完了……我们死定了!”
“五百个骑兵啊!我们拿什么挡?”
“公子,我们向州府求援吧!”疤脸男人第一个冲到了陆云的营帐前,脸上满是绝望,“我们把赵四交出去,就说我们是受他压迫才反抗的!求州府派兵来保护我们啊!”
“对!求州府!”
“我们不想死!”
投降和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再次变成了一盘散沙。
“求人?”
陆云的声音,从营帐内传来。他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人。
“求谁?求那个把我们扔到这里等死的州府吗?”
他厉声质问:“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的手里,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你们忘了那些死在官兵刀下的兄弟了吗?忘了我们是怎么抢来活下去的希望了吗?现在,你们要把刀柄,亲手递回到他们的手上?”
所有人都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陆云不再理会他们,他走上营地旁的一个高坡,目光望向黑石山的方向。
他召集了王猛、李德、周仓、福伯,以及所有新成立的武装部队的小队长。
“传我的命令。”
他的声音,在萧瑟的风中,带着一股疯狂的决绝。
“从即刻起,‘农务部’暂停一切开垦。‘武装部’除警戒外,全员转为劳工。”
“所有人力,所有物资,全部交由‘工程部’统一调配。”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脚下的土地。
“我要你们,用七天时间,将这里,给我打造成一个堡垒!”
他又转向李德,眼神灼热得像一团火:“李师傅,我不要能住人的房子,我要能杀人的墙!我要壕沟,要陷阱,要瞭望塔!我要让这片绿洲,变成一个巨大的、会吃人的怪物!”
所有人都被陆云这个疯狂的决定,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云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核心成员,一字一句地说道:
“黑石山的悍匪,想要我们的粮食,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命。”
“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圈里的肥羊。”
“那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们就给他们准备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