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斜阳西下。
扶苏心神恍惚地行走在大街上,一双剑眉紧紧锁住,透出浓浓的沮丧和惶然。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
“大河两岸沿途三百里,你随意找个地方打听。”
“上至士人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受陈县尊恩惠?”
“老朽说句不谦虚的话,没有西河县出钱出粮,北地郡便缴不上税赋、征不足徭役。”
“郡守对陈县尊偏私袒护,青睐有加,皆因其干才绝世无双。”
“得此能臣干员,乃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此言出自一乡老之口。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才不兴。”
“西河县的陈修德着实是个厉害人物,重农兴商,扶持百工,广纳贤才。”
“历数西北豪杰,陈修德当位列三甲,拔个头名都不过分。”
——此言出自一位行商。
“西河兴则北地兴,十数万庶民百姓衣食皆系于此。”
“你看大河上来往的商船,路上行走的马队,不都是奔着这里来的?”
“周边县城有名有姓的豪商坐贾,哪个不是跟着西河县沾光的?”
“陈县尊说了,独富不叫富,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额性子倔,这辈子很少服人。”
“可是对陈县尊,额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言出自渡口的一名挑夫。
毫无疑问,扶苏今天的行动非常不成功,或者可以说遭遇了全盘失败。
每个人都在述说着陈善的功绩和善举,赞赏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扶苏禁不住开始自我怀疑——眼见与耳闻,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公子,回府了。”
行至县尊府邸,一路上沉默寡言的赵承开口提醒。
“哦。”
扶苏叹息着摇了摇头。
天色未暗,府内已经点亮了一盏盏华丽的宫灯。
浓郁的酒肉香气随风飘散,诱的人口水直流。
一双美婢在头前引路,领着二人穿过幽深的庭院曲廊。
灯火辉煌处,四兽衔环的铜炉内汤水翻滚。
薄如蝉翼的肉片、青翠欲滴的果蔬一一摆开。
嬴丽曼夹了一筷子煮得发白的羊肉,在小碟里蘸上饱满的料汁,递到嬴政嘴边。
“父亲,您尝尝这胡麻酱。”
嬴政吞入口中慢慢咀嚼,情不自禁连连点头。
“香味醇厚浓郁,世间难寻。”
“彩!”
嬴丽曼笑着拿了一支削皮的黄瓜条,“此乃西域来的胡瓜,最是清爽解腻。”
“请父皇品尝。”
嬴政咔嚓咔嚓几口吃下去,不停地颔首表示满意。
陈善本想借机在老丈人面前卖个好,察觉到门外的脚步声,微笑着站了起来。
“妻兄回来啦。”
“快入席,锅刚刚烧热。”
“一起尝尝西河县的肥羊和千里之外的西域物产。”
嬴政侧眸打量片刻,就知道结果不出他所料。
“乔松,过来坐。”
“诺。”
二人入席后,侍女麻利的给他们添上碗筷和料碟。
嬴丽曼热情地展示了一番火锅的吃法,并亲手配好了蘸料放在案上。
浓香扑鼻的羊肉近在眼前,饿了一天的扶苏却显得兴致索然。
嬴丽曼小声嘀咕了几句,陈善递给她‘包在我身上’的眼神。
“来人,献舞。”
陈善拍了下手,随即献宝般说道:“老妇公和妻兄今日有眼福了。”
“县内新来了一批美艳胡姬,婀娜妩媚,舞姿曼妙。”
“请老妇公和妻兄品鉴。”
话音未落,一群身着轻薄纱衣,遍体金银玉坠的舞姬脚步轻盈地迈入宴厅。
叮——
一声清越的编钟敲击后,琴瑟笙笛依次奏响。
旋律初时如高山清泉,潺潺流淌。
胡姬也随之而动,粉臂轻舒,裙裾飞扬,宛如盛开的花朵般铺洒大地。
扶苏心中烦闷,自然无心观赏。
可他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猛地瞪大了双目。
站在身前的舞姬容颜俏丽,面覆红纱。
她伸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指尖轻颤,肩腰扭动间,万种风情尽显。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是好奇,又像在质询。
‘怎么是你?’
‘小郎君,又见面了。’
舞姬勾魂一笑,行云流水般飞旋跳跃,纱裙犹如一朵骤然绽放的红莲,花瓣层层舒展,令人目不暇接。
“雅!”
“太雅了!”
陈善兴致高昂,端着玻璃樽起身:“诸君共饮一杯,贺此良辰美景。”
说罢,他举樽一饮而尽。
扶苏死死盯着身前的舞姬,用眼神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舞姬轻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小郎君又为何在此呢?
扶苏正在斟酌措辞时,不想陈善举樽而来。
“妻兄,府中舞乐可堪入目否?”
“哪个胡姬合你心意,尽管说一声。”
陈善拍了下他的肩头,递去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扶苏惊惶地站了起来,生怕被南货店中邂逅的胡族贵女听到。
“妹婿。”
他左顾右盼一番后,压低声音问道:“这些胡姬从何而来?”
陈善大喇喇地说:“些许细枝末节,不足道哉。”
“曼儿是我夫人,你我便亲同兄弟。”
“凡是这府上的东西,只要妻兄看上了,修德必然双手奉上。”
“外面天寒露重,正好有貌美佳人,赠予妻兄暖榻。”
此时鼓乐由舒缓变激烈,舞姬柔软的身段极速旋转,纱裙上缀饰的金银叮铃作响。
扶苏半张着嘴巴,他知道对方一定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尴尬和恼火一同从胸中涌起。
“妹婿!”
“君子不乘人之危,不欺于心,更不欺于人。”
“你可明白?”
扶苏大义凛然的言辞顿时打断了宴厅中舞乐靡靡的氛围。
众人诧异地转过头来,不知所以地望向他。
陈善愣了半晌,淡笑着问:“妻兄何出此言?”
“修德既不曾乘人之危,也未有欺心、欺人之举。”
“是不是有善鼓噪唇舌者,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来着?”
扶苏愤怒地指着在场的舞姬:“今日场中舞者气质脱俗,端庄优雅,出身必定非同一般。”
“若非遭受胁迫,怎会来你府中献舞?”
陈善又好气又好笑。
曼儿冰雪聪明,怎么会有如此愚钝刻板的兄长?
他语带讥讽地调侃道:“世人眼中,塞外胡族野性难驯,凶蛮残暴。”
“吾却使之温顺平和,能歌善舞。”
“此乃教化之功,亦是地方官吏职责所在。”
“妻兄不对我加以褒扬也就罢了,反而横眉竖目……实在令修德心寒。”
扶苏瞬间哑口无言,正欲反驳时,身旁传来一声轻咳。
“贤婿所言有理。”
“乔松,你坐下。”
“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嬴政淡淡地叱责之后,就目不斜视地继续观赏舞蹈。
扶苏的胸口却像被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丢人现眼……
我在父皇眼中,一直都是如此吗?
陈善悚然而惊。
大舅哥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被骂了一句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差点掉金豆豆了。
你至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