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喷吐着白烟缓缓进站时，罗建华跟秦晓兰已经站在月台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站台上挤满了接站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人体混杂的气味。眼睛却始终盯着铁轨尽头。”呜——”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停靠在站台边。车厢门一开，人群如潮水般涌出。建华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他眼睛一亮——大哥罗建国那挺拔的军绿色身影出现在车厢门口。他晒得黝黑的脸上，衬得那口整齐的白牙格外醒目。他左臂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右手拎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军装袖口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大哥！这儿呢！”建华使劲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注意到大哥的眉角多了一道疤，想必是这两年在部队新添的。
建国闻声转头，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他身后，刘芳芳提着两个塞得变形的网兜，网眼里露出搪瓷缸子和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毛巾。三岁的罗军趴在爸爸肩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车站。小家伙穿着缩小版的军装，领子上别着颗红五星，活脱脱个小解放军。
“小叔！”小家伙脆生生地喊道，一点都不认生。建华心头一热，这声呼唤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叔叔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将侄子举过头顶：”哎哟我的小解放军！”罗军咯咯直笑，小手揪着建华硬茬似的短发不撒手，两条套着灯芯绒裤子的小短腿在空中欢快地蹬着。
“轻点儿，别摔着！”芳芳嫂子急忙提醒，眼角却堆满笑意。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罩衫，鬓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建华这才注意到大哥脚边还堆着三个鼓鼓的帆布包，其中一个用麻绳捆着，露出铁皮饼干盒的一角。”妈让我来接你们。”他接过嫂子手里的包袱，手臂猛地一沉，”嚯，这么沉？”
“都是你大哥拿的。”芳芳抹了把汗，朝丈夫努努嘴，”当兵的人，力气大着呢。”她说话时，建国正弯腰提起最重的那个包，军装后背立刻绷出一道道结实的肌肉轮廓。
“大哥、大嫂。”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秦晓兰穿着件水红色的衣服，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手里还攥着刚在站台买的冰糖葫芦。她大方地走到跟前，把糖葫芦塞到小军手里：”给，拿着吃。”
大嫂刘芳芳这才注意到老二身边这个明媚的姑娘。她眼睛一亮，马上扬起笑脸：”是晓兰吧？谢谢你来接我们。”说着从网兜里掏出个铁皮盒子，”这是从部队带来的奶糖，你尝尝。”
公交车站口，杨秀珍早就等急了。她不停地踮脚张望，手里攥着的手帕已经被绞成了麻花。远远看见人影，她小跑着迎上去，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得像团蒲公英。”我的军军哟——”这声呼唤带着微微的颤抖。
“奶奶！”罗建国教儿子大声喊着。小家伙含着糖葫芦，奶声奶气地学舌：”奶奶！”糖渣沾了满嘴。
杨秀珍一把搂过孙子，在他圆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鼻尖嗅到孩子身上淡淡的痱子粉味道。”心肝宝贝哟，可想死奶奶了！”抬头看见大儿子晒得黝黑的脸庞和那道新添的疤痕，眼圈顿时红了：”建国啊…”
“妈。”建国立即站得笔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阳光在他锃亮的铜扣上跳跃，照得老太太眯起了眼。这个突如其来的军礼逗得她破涕为笑，伸手拍打儿子的肩膀：”傻孩子，跟妈还行这个！”
大儿媳芳芳递上包袱：”妈，这是给您的东西，还有…”包袱皮掀开一角，露出件崭新的藏青色毛线衣。
“先回家！先回家！”杨秀珍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拉着大儿媳。”房间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回来热闹呢！”
路过供销社时，罗军突然挣脱奶奶的怀抱，小跑到橱窗前，指着玻璃罐里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小嘴一撅：”奶奶，那个…”他手指点在玻璃上，留下个模糊的小印子。
“买！”杨秀珍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手绢包着的粮票。那手绢已经洗得发薄，边缘还绣着朵褪色的梅花。”给我们军军称半斤！”她对柜台后梳着两条长辫的售货员说。
建国赶紧拦着：”妈，别惯他，路上已经吃不少零嘴了。”
“我孙子回家了，吃块糖怎么了？”老太太眼睛一瞪，转头对售货员说：”要那个带玻璃纸的，对，再抓把奶糖！”她掏钱的动作带着几分豪气，仿佛要把这些年欠孙子的疼爱一次补上。
售货员笑着称糖时，红英匆匆从巷口跑来，围裙上还沾着韭菜叶。”大哥！大嫂！”她喘着气，眼眶发红。建国拍拍妹妹的肩膀：”长高了！”其实红英已经十八了，早过了长个的年纪，但在大哥眼里，她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家里飘着韭菜的香气。厨房灶台上的大铁锅冒着白雾，杨秀珍往面盆里舀了满满一瓢精白面。案板上，韭菜切得细碎，金黄的炒鸡蛋堆得像座小山。芳芳挽起袖子要帮忙，被婆婆按着肩膀坐到凳子上：”今儿你们谁都不许动手！”
堂屋里，建国从行李中取出个牛皮纸包，拆开是张泛黄的全家福。”看，军军认得出哪个是爸爸吗？”照片上穿军装的年轻人比现在白净许多。小军歪着头看了半天，突然指着照片角落：”小叔！”满屋子人都笑了。原来当年的建华也是这般圆脸盘，只是现在轮廓硬朗了许多。
暮色渐浓时，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杨秀珍看着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一大家人——大儿子正给孙子擦嘴，二儿子和晓兰头碰头说着悄悄话，女儿红英忙着给大家倒饺子汤，芳芳则把第一个饺子夹到了她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