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日子,在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中平稳度过。青蕊,如今的瑞妃,愈发谨言慎行,将“藏拙”与“引导”的艺术发挥到极致。她不再轻易拿出超越时代的具体图纸,而是更注重培养身边人(尤其是几位小阿哥)观察、思考、提出问题和验证假设的能力。承乾宫的“格物斋”俨然成了阿哥们除上书房外最爱流连的地方,连一向更喜骑射的十四阿哥胤禵,也能耐着性子摆弄半天杠杆滑轮,琢磨省力的法门。
康熙果然如他所说,隔三差五便会来承乾宫坐坐。有时是午后批阅奏折疲倦了,信步走来,喝一盏青蕊亲手冲泡的、用她自己暖棚里产的薄荷与干花窨制的花茶,尝几块其木格精心制作、造型别致的点心;有时是晚膳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来看她最近又“胡思乱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或是听她娓娓道来暖棚里某种作物生长的趣事,或是看她演示一个简单却蕴含原理的小实验。
这些时刻,康熙身上那属于帝王的凛然威压会稍稍收敛,更像一个对未知怀有好奇、对巧思表示欣赏的寻常男子。他会就着青蕊画的简易齿轮传动图,询问其中力的传递;会对着那盆再次挂果的番茄,感慨造物之奇与人力之巧;甚至会饶有兴致地亲手操作一下那个微缩筒车,看着水流带动轮转,竹筒汲水,眼中流露出孩童般的光彩。
青蕊始终把握着分寸。她绝不主动提及朝政,只在康熙问起时,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背后的物理或生物原理,并将一切“巧思”归功于“前人智慧”、“偶然发现”或“孩子们的天真联想”。她展现出的,是一种沉静的知识之美,一种专注于事物本身、无关权势的纯粹,这让习惯了后宫争宠与前朝机锋的康熙,感到一种难得的松弛与熨帖。
这一日,康熙来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在炕上坐下,接过青蕊奉上的茶,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即饮用,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京西煤矿的事,到底还是出了纰漏。”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一个小煤窑,瓦斯突出,死了三个矿工,伤了七八个。”
青蕊心中一惊,面上露出适当的哀戚与担忧:“皇上节哀,矿工们实在不易。”她知道,这不仅是人命关天,更是对她之前那些关于煤矿安全“引导”的一次现实检验。
康熙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老四前几日递了个条陈,是关于改进煤矿通风和支撑的设想,虽稚嫩,但思路颇新,提到了利用气压差引导气流,以及一种……嗯,‘井’字形木架支撑法,说是从你这里听的杠杆与结构稳固之理受到的启发?”
青蕊连忙跪下:“皇上明鉴,臣妾绝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只是平日里与阿哥们玩那积木游戏时,曾随口说过,三角形最是稳固,搭建之物不易倒塌。又曾用烛火演示过,热空气会上升,冷空气会下沉,形成气流。四阿哥聪慧,竟能举一反三,联系到煤矿之事,此实非臣妾所能预料!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她将头埋得更低,姿态惶恐。
康熙看着她伏地的身影,沉默了片刻。他自然派人查过,瑞妃与胤禛的对话,确实仅限于这些最基础的“格物游戏”范畴,从未直接涉及煤矿具体事务。胤禛的条陈,也明显是孩子经过自己思考后的产物,虽然大胆,却并非成熟方案。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这个儿子太过“举一反三”。
“起来吧。”康熙叹了口气,“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老四能学以致用,心系黎民,是好事。只是这煤矿之事,牵涉甚广,非孩童嬉戏之言所能解决。工部那群人……唉……”他未尽之语里,带着对官僚体系效率低下的不满与无奈。
青蕊这才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却是一动。康熙对工部的不满,或许是一个机会。
她没有立即接话,而是默默地为康熙续了茶,然后似是无意地走到书案旁,那里摊开放着一本前朝的《天工开物》刻本,她翻到记载“竹管引水”和“皮囊鼓风”的页面,用镇纸压好,自己则拿起炭笔,在另一张纸上,画着一个类似风箱的结构草图,却比常见的风箱更复杂些,标注着“双动”、“活门”等字样,似乎只是在研究如何更高效地鼓风助燃,用于她那改良煤炉。
康熙饮着茶,目光扫过书案,看到了那本《天工开物》和青蕊手边的草图。他心中微微一动。竹管引水……皮囊鼓风……通风?他再想到胤禛条陈中提到的“引导气流”,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中形成——或许,可以利用类似的原理,制作更强力的鼓风设备,将新鲜空气强行送入矿井深处,驱散瓦斯?
他没有说什么,但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几日后,康熙召见工部官员,再次商议煤矿安全之事。他没有提及胤禛的条陈,而是直接询问,能否借鉴冶炼中使用的鼓风技术,加以改进,用于矿井通风。工部官员面面相觑,觉得此法匪夷所思,但皇上发话,只得硬着头皮回去研究。
此事自然又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密切关注前朝动向的德嫔乌雅氏耳中。她坐在永和宫的正殿里,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指尖冰凉。
又是瑞妃!虽然皇上没有明说,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鼓风通风”的念头,定然又与承乾宫那位脱不了干系!她凭什么?凭什么能如此不着痕迹地影响皇上的决策?凭什么能让皇子们对她言听计从?就凭那些奇技淫巧吗?
乌雅氏感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瑞妃的根基,正在以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效仿的方式,越扎越深。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就在乌雅氏暗中筹谋之时,前朝关于燧发枪的仿制,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康熙的持续关注和物资倾斜下,内务府造办处集合了最好的铁匠、铜匠和钟表匠,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成功仿制出了第一批十支燧发手枪。虽然工艺仍显粗糙,击发成功率约在七成,远低于西洋原版,但这无疑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巨大飞跃!
康熙在南苑阅试这批新枪时,心情大悦。亲自试射五发,三发成功击发,虽有一发哑火,另一发弹道偏差,但这已经足以证明仿制的可行性!
“好!好!”康熙连说了两个好字,对随行的造办处官员和工匠不吝赏赐。他手持那支还带着硝烟味的燧发枪,对身旁的裕亲王福全(康熙的哥哥)感叹:“此枪若能量产,精进工艺,我大清将士再无畏风雨矣!”
兴奋之余,康熙也不免想到,此事最初,似乎也是源于徐日昇进献火器时,自己与瑞妃那次关于“击发原理”的闲谈,以及后来胤禛对“火镰”与“机括”的探究。虽然瑞妃并未直接参与仿制,但她那种将复杂事物拆解为基本原理、并鼓励探究的思维方式,无形中营造了一种氛围,使得工匠和阿哥们更敢于去想、去试。
当晚,康熙再次驾临承乾宫。这一次,他眉宇间的凝重已被一种振奋所取代。
他并未直接提及燧发枪,而是与青蕊聊起了近日京郊皇庄引水筒车的使用情况,又问起了暖棚内新试种的几种耐寒菜蔬。
青蕊一一作答,言语清晰,数据准确。她敏锐地察觉到康熙今日心情颇佳,便让德顺将新摘的一盘草莓洗净奉上。这草莓种子是她费尽心思才弄到的,在暖棚内精心培育,如今终于结了果,红艳欲滴,香气扑鼻。
康熙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让他微微颔首。“此物甚好。”他又接连吃了两颗,方才接过湿帕子擦手,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平日摆弄这些格物之技,可曾觉得枯燥?后宫女子,多以针织女红、琴棋书画为要,你倒是个异数。”
青蕊心中微凛,知道这是又一次深层次的试探。她放下手中的茶壶,抬起头,目光清正地看向康熙,语气平和而坚定:“回皇上,臣妾以为,针织女红,是持家之本,琴棋书画,是怡情之道,皆有其美。而格物之技,探究的是这天地万物运行之理。小到一草一木如何生长,大到日月星辰如何运转,其中蕴含的规律与智慧,同样令人心驰神往。臣妾愚钝,只能窥得其中万一,但每有所得,便觉心胸开阔,仿佛与这广袤世界更近了一步。能知其理,并用其理,让作物长得更好,让器物用得更便,臣妾便觉得……踏实,欢喜。这于臣妾而言,便是最大的乐趣,不觉枯燥。”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真诚。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是对知识本身的渴求与敬畏。
康熙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殿内只听得见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见过太多女子,或为权势,或为恩宠,或为家族,费尽心机。却极少见到如此纯粹地,为“求知”本身而流露出如此光彩的女子。
这一刻,他心中那点因瑞妃影响力日益增长而产生的微妙忌惮,似乎被这纯粹的光芒悄然融化了几分。或许,她真的只是醉心于此道,并无涉足权柄之心?若真如此,她的这份“异数”,于国于家,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踏实,欢喜……”康熙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你能有此心,甚好。”
他没有再多留,起身离去时,吩咐梁九功:“明日将南苑新贡的那对白羽鹦鹉,还有那匣子暹罗国进贡的七彩宝石,给瑞妃送来。”
“嗻。”
赏赐依旧丰厚,但青蕊能感觉到,这一次,康熙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与权衡,多了几分……欣赏,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送走圣驾,青蕊独立于庭中,望着夜空中的疏星朗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燧发枪的成功,意味着这个国家的军工领域,正在她无形的影响下,蹒跚着向前迈出了一小步。而康熙态度的微妙转变,更是为她未来的计划,扫清了一些潜在的障碍。
乌雅氏的敌意,她自然感觉得到。但眼下,她无暇也无需与她进行低水平的宅斗。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宫墙,投向了那亟待改进的矿业、那需要梳理的水利、那潜力巨大的能源……以及,那几位正在她引导下,悄然改变着思维方式的皇子。
前路依旧漫长,但手中的筹码,正在不断增加。她需要更谨慎,也更坚定地,走下去。下一步,或许该借着康熙此刻的信任与欣赏,将那“型煤”与更系统的煤矿安全规范,以更“自然”的方式,推到台前了。而这,需要一个小小的,恰到好处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