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风雪中颠簸前行,车厢内炭盆早已熄灭,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姜沅蜷缩在厚毯下,右手虚握成拳,搁在膝头。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萧戟掌心的灼热与粗砺,一下下熨烫着她的肌肤,更敲击着她的心扉。
他为何如此?是见她手指冻僵,一时兴起的怜悯?还是因她今夜举动,给予的某种默许与认可?又或者……只是他治军严谨,体恤士卒之外的,顺便一提?
思绪纷乱如窗外雪花。
她从未看透过这位夫君。他时而冷漠如冰,时而举动突兀,那双深邃眼眸里藏着太多她无法解读的情绪。但今夜,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她分明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不该有。她提醒自己。这段婚姻始于一场交易,她替他打理内务,他予她安身立命之所。她不该生出任何不必要的妄念。
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试图将那份紊乱的心绪压下。
回到将军府时,夜已深沉。府门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
周管家早已候在门房,见马车回来,连忙撑着伞迎上:“夫人,您可算回来了。这般天气,您实在不宜外出……”话语间难掩担忧。
“无碍。”姜沅下了车,将那份莫名的悸动深藏心底,语气恢复一贯的平静,“库房里可还有冻疮膏?”
周管家一愣,忙答:“有的,往年都备有不少,今年尚未支取多少。”
“明日清点数目,全部送到西大营徐参将处,就说是将军吩咐,巡营兵士每人一份。”她顿了顿,补充道,“若不够,立刻着人去采买。”
“是,老奴明日一早便办。”周管家应下,心中虽诧异将军怎会突然关心起此等细务,且还是通过夫人下达,但见姜沅神色如常,也不敢多问,只道,“厨房一直温着膳粥,夫人可要用些?”
姜沅确实又冷又饿,便点了点头。
在小桃的伺候下用了半碗热粥,身子才渐渐回暖。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上时,却毫无睡意。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军营外的风雪声,眼前晃动的,是火把下兵士们冻红的脸,是徐威惊讶感激的眼神,更是……他握住她手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朦胧睡去。
似乎没睡多久,便被府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惊醒。
她拥被坐起,侧耳倾听。喧哗声来自前院方向,夹杂着马蹄声、甲胄碰撞声、还有男子粗豪的说笑声响彻寂静的夜,似乎有不少人回来了。
是萧戟他们回来了?今日……似乎是有庆功宴?她依稀记得前两日听周管家提过一句,将军此番击退了一股扰边的胡人游骑,斩获不少,军中按例要设宴犒赏。
她本未在意此事,军中之宴,与她这内宅妇人并无干系。
外面的声响却越来越大,似乎人群正簇拥着什么人进了府门,朝着正院而来。
姜沅心下疑惑,掀被下床,披了件外衣,刚走到门边,便听到周管家略显焦急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将军?您……您这是饮了多少?快,快扶将军进屋歇着……”
将军?萧戟喝醉了?
在她印象中,萧戟自律到近乎严苛,从未有过失态之时,更遑论醉酒。是何等场合,竟能让他如此?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院中火把通明,萧戟被两名亲卫搀扶着,站立不稳,墨氅微敞,露出内里玄色常服,发冠微歪,平日一丝不苟的发丝垂落几缕在额前。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周身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他身旁还围着几名同样带着醉意的将领,正七嘴八舌地笑着。
“将军……呃……海量!佩服!”
“今日……痛快!看那些胡崽子还敢来犯!”
“末将……末将等告退……将军好生歇息……”
周管家忙不迭地打发那些将领:“各位大人辛苦,快请回吧,明日再叙。”一边示意亲卫将萧戟扶进主屋。
姜沅下意识想关上门,避开这等场面。
然而,就在亲卫扶着萧戟经过她门前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恰好捕捉到门缝后那双略带惊讶的眸子。
他的脚步顿住了。
搀扶他的亲卫和周管家也随之停下,疑惑地看他。
萧戟挣脱了亲卫的搀扶,身形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他抬手,直直指向姜沅的房门:“你……”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过来。
姜沅心中一惊,只得将门完全打开,福了一礼:“将军。”
院中火光映照下,她只穿着素色中衣,外罩一件浅碧色棉袍,长发未束,如墨云般披散肩头,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萧戟盯着她,那双总是锐利冰寒的眸子,此刻被酒意熏染,显得有些迷离,却依旧深邃。他一步步朝她走来,步伐不算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周管家和亲卫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姜沅忍不住微微后退了半步。
“你……”他又开口,声音因醉酒而比平日更加低沉沙哑,“还没睡?”
“……正要睡。”姜沅垂着眼答。
“在做什么?”他追问,逻辑似乎有些混乱。
“并未做什么。”姜沅轻声应对,只想快些打发他回去休息。
他却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目光越过她,投向屋内那张还摊着几本账册的书案。他忽然抬脚,竟是要往她屋里走。
“将军!”姜沅低呼一声,下意识想拦。
周管家也急忙上前:“将军,您的寝室在那边……”他指指主屋方向。
萧戟挥开周管家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醉汉的执拗。他径直走入姜沅房内,走到书案前,手指拂过那些账册,然后转过身,背靠着书案,看向僵在门口的姜沅。
“还在看账?”他问,眼神飘忽,似乎努力想聚焦在她脸上。
姜沅无奈,只得走进来:“是,白日有些未核完的。”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柔和,将他冷硬的轮廓也模糊了几分。他低头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姜沅几乎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周管家和亲卫尴尬地守在门口,进退两难。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酒后的慵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姜沅讶然抬眸。
只见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又像是终于看清了她。
“你……”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酒意,却异常清晰,“比她们……都强。”
姜沅怔住。
她们?是指……他从前那几位妻子吗?
他这话是何意?是醉后胡言,还是……
不容她细想,萧戟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沿着书案缓缓滑落。
“将军!”姜沅和周管家同时惊呼。
门口的一名亲卫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他完全坐倒在地之前扶住了他。
萧戟闭着眼,眉头微蹙,像是极不舒服,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竟像是就这样靠着书案睡着了。
“这……这……”周管家慌了神,“快,扶将军回房歇息!”
两名亲卫上前,一左一右试图架起萧戟。
就在他们碰到他的瞬间,他忽然又睁开眼,手臂猛地一挥,虽无力道,却明确表达了拒绝。他的目光再次精准地找到姜沅,手臂抬起,指向她:“你……过来。”
姜沅心跳漏了一拍。
在周管家和亲卫们无比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缓步上前。
刚走到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依旧滚烫,因醉酒而更添力度,攥得她腕骨微微发疼。
“将军……”她试图挣脱。
他却抓得更紧,借着她的力道,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纤细的身子上。姜沅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旁边的亲卫及时扶了一把。
“唔……”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似乎满意了,抓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就要往外走,“回去……睡觉。”
姜沅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又羞又急,脸颊滚烫:“将军!您放开……您回主屋去……”
周管家也急得冒汗:“将军,夫人累了,您让夫人歇着吧,老奴扶您回去……”
萧戟却充耳不闻,只固执地抓着姜沅的手腕,凭借模糊的本能朝主屋方向挪步。他脚步虚浮,一路走得歪歪斜斜,姜沅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前行。
周管家和亲卫们不敢强拦醉酒的将军,只得一路紧张地护在旁边,生怕两人一起摔了。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到了主屋门前,亲卫连忙推开房门。
屋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
萧戟拽着姜沅,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一到榻边,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身体一软,直接倒了下去,连带被他紧紧抓着的姜沅也惊呼一声,被他带得扑倒下去,半个身子伏在了他胸膛上!
浓烈的男子气息混合着酒气瞬间将她包裹。
姜沅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紧贴着他微敞衣襟下温热的肌肤,甚至能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手忙脚乱地想撑起身子,手腕却仍被他死死攥着。
“将军!放手!”她又急又羞,声音都带了丝颤音。
周管家和亲卫们见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进退不得。
萧戟躺在榻上,闭着眼,似乎因这番折腾更加不适,眉头紧锁。感觉到她的挣扎,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手臂一收,将她又拉近了几分,另一只手臂竟也胡乱地抬起来,圈住了她的腰,将她固定在自己身上。
“别走……”他喃喃低语,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冷……”
姜沅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倏然顿住。
他……他说冷?
这个仿佛由塞外朔风雕琢而成的男人,这个在冰天雪地里驰骋血战的将军,此刻竟像个孩子般,抱着她,喃喃说着冷。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莫名。
周管家试图上前:“将军,老奴给您加床被子……”
“不必了。”姜沅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你们……先下去吧。”
周管家和亲卫们全都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夫人,这……”
“他既抓着我不放,你们强拉开,只怕更惹他不适。”姜沅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暂且在此照看一会儿,待他睡沉了再说。你们在外候着便是。”
周管家看着榻上紧抱着夫人不撒手的将军,又看看虽面色绯红却眼神镇定的夫人,犹豫片刻,终究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道:“是……老奴等就在门外,夫人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说完,带着亲卫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姜沅伏在萧戟胸前,一动不敢动。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来,烫得她心慌意乱。他的手臂沉重地箍在她的腰际,呼吸均匀而深沉,喷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带着醇厚的酒香。
她从未与他如此贴近过。
即便是那次共乘一骑,或是帐中他为她暖手,都远不如此刻这般亲密无间,仿佛打破了所有安全距离。
她能清晰地数清他长长的睫毛,看清他下颌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感受到他胸膛每一次的起伏。
“冷……”他又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
姜沅沉默着,放弃了挣扎的念头。
她缓缓抬起未被禁锢的那只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轻轻落在他的背上,像是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极轻地拍了两下。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安抚,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眉头也舒展了些许,沉沉睡去。
姜沅维持着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呼吸声,感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酒气的禁锢与温暖。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余下细碎的雪籽敲打窗棂的轻响。
烛火摇曳,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而安静。
她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平日的冷厉,竟显出一种难得的平和,甚至……一丝倦怠。
比她们都强……
他那句醉后的低语,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这究竟是醉话,还是……他心底某一处,真实的想法?
她无从得知。
只是在这一刻,在这满是酒气的温暖怀抱里,听着窗外渐息的风雪,她一直紧绷着、理智着、告诫着自己不要妄动的心防,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又微甜的情绪,缓缓地弥漫开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抵不过袭来的倦意,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个稍微舒适点的姿势,伏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就先……这样吧。
门外,周管家屏息听着屋内良久再无动静,终是松了口气,对亲卫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稍作休息了。
将军今夜,怕是找到了最安心的“暖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