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沈聿,是在一种深入骨髓、灵魂战栗的恶臭幻觉中,挣扎着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还能吸入那混合了腐烂鸡蛋、十年茅坑、以及某种难以言喻发酵物的恐怖气息!
这感觉,比肩胛的毒伤更让他难以忍受!
“水…” 他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压制的暴躁。
“王爷!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卫七瞬间弹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一丝极力隐藏的古怪表情。
“备水!沐浴!立刻!” 沈聿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青筋都在跳动。
他感觉自己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丝,都浸透了那该死的臭味!
剧毒带来的虚弱感,完全被汹涌的洁癖和“被生化武器袭击”的羞愤淹没!
于是,摄政王府主院,上演了堪称建府以来最壮观的一幕。
一桶桶热气腾腾、加了昂贵香露和清心解毒药草的浴汤被抬入净房。
沈聿将自己整个人沉入第一桶水中,用力搓洗,仿佛要褪去一层皮。
“换!”
水刚微温,便被他嫌恶地命令换掉。
第二桶…
“换!”
第三桶…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鼻翼翕动,总觉得那股阴魂不散的恶臭如影随形。
第四桶、第五桶…
伺候的小厮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卫七守在门外,面无表情,但嘴角微微抽搐。
顾言澈抱着手臂倚在廊柱下,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桃花眼里全是幸灾乐祸的光。
第六桶、第七桶…
沈聿搓洗的动作近乎疯狂,原本苍白(中毒)的皮肤被热水和用力搓揉激得泛红。肩胛的伤口被水浸泡,刺痛阵阵,他也浑不在意。
第八桶、第九桶…
热水氤氲的蒸汽里,沈聿的脸色铁青(被臭的+气的+虚弱的),眼神阴鸷得能杀人。
第十桶水被抬入。
他终于停下近乎自虐的搓洗,将自己深深埋入这桶加了双倍香露和清心散的热水中,闭目良久。
直到确认那萦绕鼻端的、该死的、毁灭性的臭味幻觉终于被沐浴的清新药草气彻底驱散。
他才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带着疲惫的浊气。
十桶香汤涤身,摄政王殿下终于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个人了。
“人呢?” 沈聿靠在浴桶边缘,闭目养神,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听不出情绪。
卫七立刻明白问的是谁:“回王爷,郡主…还在睡。”
“还在睡?” 沈聿眉峰微蹙。从他遇袭被救到现在,已过去近四个时辰。那小东西这么能睡?
“带她来。” 他言简意赅。
卫七领命而去。
片刻后,却独自返回,脸色有些凝重:“王爷,小姐不在偏殿。”
沈聿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玄鳞也不在。”卫七补充道,“属下寻至演武场角落…只见念苏小姐裹着那条厚毯,蜷在玄鳞怀中,似乎…睡得很沉。属下试图唤醒,毫无反应。”
“睡得太沉?” 沈聿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昨日那般折腾,一个五岁孩子累极沉睡也正常,但卫七叫不醒?
“我去看看!” 不等沈聿开口,一直看热闹的顾言澈立刻来了精神,转身就往外跑。他直觉那小神仙状态不对!
演武场角落。
夕阳的余晖为巨狼玄鳞油亮的黑色皮毛镀上一层金边。
它庞大的身躯侧卧着,像一座守护的小山。怀中的沈念苏,裹着那条半旧的厚毯,小脸深深埋在暖烘烘的狼毛里,只露出小半张脸。
顾言澈放轻脚步走近。
玄鳞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呜声,但并未起身驱赶,只是将沈念苏往自己腹侧更拢了拢。
“玄鳞兄,是我。”顾言澈尽量放柔声音,蹲下身。
他伸出手,想轻轻碰触沈念苏的额头。
指尖还未触及。
玄鳞突然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舔沈念苏露在外面的脸颊。
动作轻柔,充满担忧。
顾言澈的手顿住。
他看到沈念苏脸颊上那不正常的、异样的潮红!
“不好!” 顾言澈心头一沉,顾不得玄鳞的警告,迅速探手覆上沈念苏的额头!
滚烫!
那热度,灼得他掌心发疼!
“发烧了!高烧!” 他惊呼出声。
小心地拨开沈念苏额前的碎发,露出她整张小脸。
潮红一片,嘴唇却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即使隔着毯子和狼毛,也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惊人热度。
而她的手脚,在厚毯包裹下,却摸上去一片冰凉!典型的寒热交加!
“怎么回事?!” 沈聿冰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竟不顾重伤初醒和刚沐浴完毕,只披了件外袍便跟了过来。
看到沈念苏那副人事不省、烧得通红的小脸,他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卫七迅速回禀了刚查到的信息:“属下询问了附近洒扫的粗使丫头…她们说…说看见念苏小姐昨日救…救完王爷后,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园莲池边…脱了外衫…跳进冰冷刺骨的池水里…泡了好一阵…才哆嗦着爬上来…抱着湿衣服跑回偏殿的的…”
跳进冰冷的莲池?!为了…去除那臭屁粉的味道?!
顾言澈倒吸一口凉气!这深秋时节!成年人都受不了!
卫七沉默。沈聿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冷冽!他盯着沈念苏烧得通红的小脸,那冰封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荒谬?恼怒?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狠狠刺了一下的…心疼?
“胡闹!” 顾言澈又气又急,更多的是心疼,“这傻孩子!那点臭味…哪有命重要!” 他立刻伸手,想将沈念苏从玄鳞怀里抱出来。
“呜——!” 玄鳞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微露,护得更紧。
“玄鳞!她病了!很严重!需要立刻救治!再烧下去会出大事!” 顾言澈急道,语气严肃。
玄鳞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顾言澈,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烧得迷糊的小人儿,似乎在权衡。
最终,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般的低呜,庞大的身躯微微挪开一点,默许了。
顾言澈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小身体抱入怀中。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这孩子脆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昨日那番惊心动魄的“救票”行动,已是耗尽了她本就微弱的元气,再经冰水一激…彻底垮了。
“回主院!快!” 顾言澈抱着沈念苏,拔腿就往回跑,医者的本能压倒一切,“准备银针!烈酒!还有我药箱里那支百年老参切薄片!快!”
卫七立刻去办。
沈聿站在原地,看着顾言澈抱着那团小小的、滚烫的身影匆匆离去。
暮色四合,寒风吹起他未束的长发和单薄的外袍。
肩胛的伤口隐隐作痛。
但更清晰的,是怀中残留的、那孩子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的触感。
以及…
鼻端仿佛又隐隐约约、顽固地萦绕起…
那混合着血腥、草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
属于“小脏猫”的、顽强又脆弱的气息。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终是沉默地抬步。
跟了上去。
主院暖阁。
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沈念苏被安置在沈聿宽大华贵的床榻上,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锦被里,更显孱弱。
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灼热,眉头痛苦地蹙着,偶尔发出细弱的呓语,听不清内容。
顾言澈已净了手,神色凝重。他打开随身的紫檀木药箱,取出一排寒光闪闪、长短不一的金针。
“阿聿,按住她肩膀,别让她乱动。”顾言澈沉声道,取出一根细长的毫针。
沈聿走到床边,看着那张因高烧而痛苦的小脸。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稳稳地、轻轻地按在了沈念苏瘦弱的肩头。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让他冰封的眼底再次掠过一丝波澜。
随即顾言澈屏息凝神,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医者的专注。
手中金针快如闪电!
精准刺入大椎、曲池、合谷…等退热要穴!
紧接着,又几针落下,刺激足三里、三阴交,固本培元。
他的手法行云流水,带着回春谷特有的玄妙韵律。
沈聿的目光,落在顾言澈专注的侧脸,又缓缓移回沈念苏脸上。
看着她因针刺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看着她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
看着她瘦小得可怜的手腕。
卫七调查的、关于她五年间在王府被苛待、被遗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种种细节…
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像一根根冰冷的针。
刺入他从未在意过的角落。
原来…他王府的屋檐下…
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不受待见的小脏猫,
能在危急关头爆发出惊人力量救他…
又因可笑的理由把自己折腾到濒死边缘的…
顽强又愚蠢的小东西。
一丝陌生的、极其细微的、名为“心疼”的情绪。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深处。
漾开了一圈…
微不可查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