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京城便飘起了细雪,淅淅沥沥落了整夜,晨起时已给朱墙琉璃瓦覆上一层薄白。东宫的梅花开得正好,红蕊映雪,暗香浮动,玉衡趴在窗边看了半晌,绿眸里满是雀跃。
“傅霖大哥,外面雪停了呢。”他回头冲正在给炭火盆添银炭的傅霖道,“听说今晚城外有祈福庙会,是不是真的?”
傅霖拍了拍手直起身,见他眼里亮晶晶的期待,心头发痒——自打那次回宫,这小狐狸就没怎么出过东宫,怕是早就闷坏了。他挠了挠头,压低声音:“确有其事,每年冬至后三夜,城外十里坡都有庙会,听说还有放河灯祈福的,热闹得很。”
玉衡眼睛更亮了:“那……我们能去吗?”
“这……”傅霖犯了难,“殿下今日要在书房见几位老臣,怕是没空。而且宫里规矩多,擅自出去要是被发现……”
玉衡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声道:“哦,我知道了。”
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傅霖心里不忍。他跟宋宴从小一起长大,深知这位太子殿下看着冷淡,实则把玉衡护得紧,若是知道小白想去,未必不会松口。可转念一想,殿下今日议事怕是要到深夜,总不能让小家伙眼巴巴盼着。
“有了!”傅霖一拍大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偷偷去!快去快回,赶在殿下发现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玉衡猛地抬头,眼里又燃起光:“真的可以吗?会不会被殿下骂?”
“放心!”傅霖拍着胸脯保证,“有大哥在,出了事我担着!再说了,就去一小会儿,买串糖葫芦就回来,殿下不会知道的。”
两人合计好,趁着宋宴在书房议事,傅霖找了件厚实的斗篷给玉衡披上,连头带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绿眸。两人从东宫侧门溜出去,一路快步往城外赶。
雪后的京城寒意浸骨,可玉衡心里热乎乎的。街道上已有不少行人,提着灯笼往城外去,欢声笑语顺着风飘过来,让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慢点慢点,别摔着。”傅霖连忙拉住他,怕他被雪滑倒。
到了十里坡,庙会果然热闹非凡。红灯笼挂满了整条街,映得雪地都泛着暖光。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唱小曲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玉衡看得眼花缭乱,被傅霖牵着,像只刚出笼的小鸟,东张西望,满是新奇。
“傅霖大哥,你看那个!”他指着不远处捏面人的摊位,那里摆着个狐狸模样的面人,做得活灵活现。
“想要?哥给你买。”傅霖笑着掏钱,刚把面人塞进玉衡手里,旁边突然一阵喧哗,原来是舞龙队过来了,围观的人潮瞬间涌了过来。
“小白,抓紧我!”傅霖连忙想抓住玉衡的手,可人群推搡着,他只觉得手心一空,再回头时,眼前已是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那抹小小的身影。
“小白!小白!”傅霖急得大喊,拨开人群往前挤,声音被淹没在喧闹里。他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这下闯大祸了!
而被人群冲散的玉衡,手里紧紧攥着狐狸面人,茫然地站在原地。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傅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绳结,还好,挂坠安安稳稳地贴着心口,没有发烫,说明没有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傅霖说过“找不到就站在原地等”,可周围人太多,他被推搡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原来的地方。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他裹紧斗篷,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到街角处有座阁楼。
那阁楼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门口挂着两盏暗紫色的灯笼,门楣上题着“梦销阁”三个字,笔画缠绵,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异。阁楼里暖光融融,还飘出隐约的香气,玉衡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刚进门,一股暖意夹杂着脂粉香扑面而来。楼下是个大厅,摆着几张桌子,几个穿着艳丽的女子正坐在那里调笑,见他进来,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玉衡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我……我迷路了。”他抬头打量着阁楼,雕梁画栋间挂着不少纱幔,角落里燃着熏香,确实很漂亮,便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里好漂亮啊。”
一个穿水红裙的女子掩唇笑了起来,声音娇嗲:“这小郎君生得可真俊,瞧着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她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走过来,“外面天寒,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玉衡摆摆手:“我不喝酒,谢谢姐姐。”
“哎呀,就一小口嘛,”另一个穿绿衣的女子也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酒杯往他嘴边送,“这是我们阁里自酿的桃花酿,甜丝丝的,跟糖水似的,不醉人。”
玉衡本想拒绝,可那酒确实闻着香甜,加上他冷得厉害,犹豫了一下,还是抿了一小口。果然像那女子说的,甜津津的,带着点暖意滑入喉咙。
“怎么样?好喝吧?”绿衣女子笑着又给他满上,“再来点。”
旁边的女子们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有的给他剥瓜子,有的跟他说些趣闻,玉衡本就单纯,渐渐放下了戒心,又喝了几口。可这桃花酿看着温和,后劲却足,没过多久,他就觉得头晕乎乎的,脸颊也开始发烫。
“我……我有点晕……”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没了骨头。
“小郎君别急着走啊,”水红裙女子扶住他,笑得越发妩媚,“再喝一杯嘛。”
玉衡摇摇头,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人影都开始晃动。他想摸脖子上的红绳结,可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最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了下去。
“啧,总算醉了。”绿衣女子拍了拍手,低头打量着他,“这小模样,真是没的说。”
这时,从二楼走下来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华贵的锦缎衣裳,脸上带着精明的笑意,正是梦销阁的老鸨。她踢了踢地上的玉衡,撇撇嘴:“小模样倒是生得挺标致,可惜了,是个男儿身。”
“娘,您这就不懂了。”水红裙女子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得眼波流转,“男儿身怎么了?您看这脸蛋,这身段,稍加调教,教他些琴棋书画,让他穿上女装唱曲儿,保管比咱们阁里这些姑娘还招人疼。到时候那些王公贵族还不得挤破头来瞧?娘还愁不挣得盆满钵满?”
老鸨眼睛一亮,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行,先把他抬到后院那间空房里锁起来,等醒了再慢慢教。”
“哎,好嘞。”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应了声,粗鲁地架起玉衡,就往后院拖去。
而此时的傅霖,已经快把庙会翻过来了。他找了半个时辰,嗓子都喊哑了,心里的恐慌越来越重。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一个卖糖画的老汉,想起玉衡刚才盯着狐狸面人看,连忙跑过去问:“老伯,您见过一个穿灰斗篷的少年吗?大概这么高,眼睛是绿色的,手里还拿着您做的狐狸面人。”
老汉想了想,指着梦销阁的方向:“好像往那边去了,刚才我瞅见个差不多的孩子,进了那间挂紫灯笼的阁楼。”
傅霖心里“咯噔”一下,那梦销阁他知道,是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窟,龙蛇混杂,小白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他不敢多想,拔腿就往梦销阁冲。
到了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大厅里的女子们见他一身侍卫打扮,还带着寒气,都愣了一下。
“我找人!”傅霖沉声道,目光扫过大厅,没看到玉衡的身影,“刚才是不是有个穿灰斗篷的少年进来了?”
老鸨见他来者不善,连忙堆起笑:“这位爷,您说什么呢?我们这儿都是姑娘家,哪有什么少年郎?”
“我亲眼看见他进来的!”傅霖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让开!”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动静,一个壮汉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娘,那小子……那小子好像醒了,在屋里哭呢!”
傅霖一听,眼睛都红了,一脚踹开那壮汉,直冲后院。老鸨和女子们吓得尖叫,却没人敢拦。
后院一间简陋的房里,玉衡正趴在床上,头疼得厉害,眼泪汪汪地想爬起来,却浑身发软。他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人灌了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心里又怕又急,小声喊着:“殿下……傅霖大哥……”
“小白!”傅霖一脚踹开房门,看到床上衣衫还算整齐的玉衡,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傅霖大哥!”玉衡看到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挣扎着想下床,却站不稳。
傅霖连忙冲过去抱起他,只觉得小家伙浑身滚烫,嘴里还嘟囔着胡话,显然是醉得不轻。他又气又心疼,咬着牙瞪了一眼跟过来的老鸨:“敢动我家主子的人,你们梦销阁等着关门吧!”
老鸨吓得脸色惨白,知道这次是踢到铁板了,连忙磕头:“是小的有眼无珠,求爷饶命……”
傅霖懒得跟她废话,抱着醉醺醺的玉衡,转身就往外走。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可他怀里的小家伙却不安分地动了动,往他怀里缩了缩,嘴里含混地喊着:“殿下……冷……”
傅霖心里一沉,完了,这下不仅私自带人出来,还把人弄丢了,回来怕是要被殿下扒层皮。他不敢耽搁,抱着玉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宫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人送回去,听凭发落。
而东宫书房里,宋宴刚送走最后一位老臣。窗外雪光映着烛火,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眉头微蹙——往常这个时候,小白总会端着点心进来,哪怕不说话,也会在旁边乖乖坐着。
“傅霖和小白呢?”他问守在门口的太监。
太监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回殿下,傍晚时……傅侍卫好像带着玉衡小公子出去了,说是……说是去买糖葫芦了。”
宋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搁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滴。他起身往外走,玄色的衣袍在寒风中扬起,眼神冷得像外面的冰雪。
这个傅霖,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还带着玉衡跟着他胡闹。
他站在宫门口,望着城外的方向,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远处两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一个高大的抱着个小小的,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赶。
“殿下!”傅霖看到宫门口的身影,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宋宴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被斗篷裹着的小家伙身上。玉衡似乎被冻醒了些,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宋宴,眼睛一亮,伸出小手想够他,嘴里软软地喊着:“殿下……”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股淡淡的酒气。
宋宴的心猛地一揪,快步上前,从傅霖怀里接过玉衡。小家伙滚烫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脸颊红扑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是受了委屈。
“殿下,我……”傅霖刚想请罪,就被宋宴冷冷打断:“先把人带回去。”
回到寝殿,宋宴把玉衡放在床上,让人端来醒酒汤。他坐在床边,看着小家伙不安地蹙着眉,伸手想碰他的脸,却又停在半空。
傅霖在门外跪着,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庙会走散,玉衡进了梦销阁,被人灌醉……说到最后,声音都带着哭腔:“殿下,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千万别怪小白,他也是被人骗了。”
宋宴没理会他,只是拿起帕子,轻轻擦去玉衡脸颊上的泪痕。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往他身边蹭了蹭,嘴里嘟囔着:“殿下……别生气……”
宋宴的手指顿了顿,心里的火气不知何时已消了大半,只剩下心疼。他俯身,在玉衡耳边轻声道:“不生气,睡吧。”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宋宴守在床边,看着怀里醉醺醺的小家伙,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那间名为“梦销阁”的地方,想起傅霖说的“被人灌酒”,眼神又冷了下去。
敢动他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至于傅霖……宋宴瞥了一眼门外跪着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宋宴走过去冷冷的说道:起来吧,去换身衣服让下人烧热水洗个澡就睡去吧。
而床上的玉衡,似乎做了个好梦,眉头渐渐舒展,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宋宴的衣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红绳结贴着他的胸口,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这个误入险境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