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卷过青石板街,也将药铺门前的布帘吹得掀开一角。 远远地,孙白术隔着那被风扯开的缝隙,望见陈景瑞的身影刚从街角转出,正朝着药铺方向走来。她心头悬着的那口气终于松落,她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手中正抓着的药单掷下,纸张飘落。整个人已化作一只受惊的雀鸟,不顾一切地冲出药铺门槛,裙裾翻飞如惊鸟振翅,直直朝着陈景瑞扑去
“呆子!”她带着哭腔,几乎是撞进他怀里。陈景瑞稳稳接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白术不管不顾,一双小手急切地在他身上摸索、拍打,声音又快又急:“怎么样?还全乎吗?有没有缺斤少两?有没有受伤?…”她仰起脸,眼圈泛红,上下仔细打量他,生怕漏掉一丝伤痕。仿佛只有将他真真切切地拥在怀里,撞进自己眼中那方寸天地牢牢锁住。便是天塌地陷也再不分开了 。
陈景瑞看着她着急上火的模样,脸上终于漾开笑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傻姑娘,我好着呢,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孙白术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开,随即一股被欺骗的委屈和后怕涌上来。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脚就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力道不轻:“好个屁!让你逞能!”说完,也不看他反应,扭头就气鼓鼓地快步回了药铺。
陈景瑞被踢得倒吸一口凉气,苦笑着揉了揉腿,急忙跟了进去。
药铺内,孙大夫已放下手中药碾,看着门口。见女儿鼓着气进门,陈景瑞也全须全尾地回来,眼神才松了些。
陈景瑞朝孙大夫拱了拱手,目光追着背对他、赌气拨弄药材弄出叮当响的白术,声音放柔了些:“这段时日在忙,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哦。”
孙白术拨弄药材的手一顿,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秦霄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铁甲寒气蛮横地挤了进来。他一步上前,毫不客气地用刀鞘顶端“哐当”一声重重顶开那尚未完全敞开的门板,沉重的门扉撞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爹!”孙白术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回头喊了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孙大夫也连忙起身,拱手相迎,姿态放得极低:“秦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可是前几日出逃的悍匪抓到了?如有吩咐,药铺定当竭力听命。”
秦霄眼神扫过惊魂未定的孙家父女,直接无视了他们的话。他挺直腰背,声音洪亮:“奉王爷口谕!”
药铺内瞬间死寂。
“陈老掌柜沉疴在身,王爷仁心体恤,特命陈景瑞前来取药。所需药材,不拘名贵与否,任凭尔等取用!所耗银钱,王府一力承担!”
“另,明日正午,于城北街道空地,王府主持‘安民誓师’大会。陈氏粮行平价售粮,孙氏药铺施药义诊,以彰王爷体恤民情、剿匪安境之决心!你两家需提前准备,不得有误!届时,本将军会亲临督阵。”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陈景瑞身上:“至于那个柳七,晚些时候,我自会差人将他带至药铺。你们自行商议明日如何行事。”
“草民明白。”孙大夫躬身应下,对旁边一个半大小子吩咐道,“柱子,看茶。”
秦霄冷哼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出了药铺。翻身上马前,他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巷口茶摊那个依旧缩着脖子“打盹”的邋遢道士,右手尾指极其隐蔽地在缰绳上轻叩了三下。
马蹄声远去,药铺里紧绷的空气才缓缓流动起来。
孙白术猛地冲到门口,确认秦霄走远,立刻反身关上店门,后背抵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压低了声音急道:“王府怎么会知道七哥身在何处?!啊!我就说那个死道士和王府是一伙儿的!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快,景瑞哥,爹!咱们得快点,趁他们还没把人抓走,想办法把七哥送出城去!”
陈景瑞走到窗边,透过缝隙警惕地看到秦霄驾马而去,才沉声开口:“我确实不知王府为何能精准找到七哥。今日在王府,朱孝提出这‘安民誓师’的法子,借机安抚民心,将我等彻底纳入掌控。此事其实沈道长和七哥,早前已给我提过醒,说投诚后王府必动作,让我见机行事。如此看来,他们早有预料,这在沈道长的谋划中。”
孙大夫捻着胡须,缓缓点头:“既如此,待柳七过来,我们……”他压低声音,与陈景瑞凑近,开始低声商讨明日誓师大会的具体安排,如何配合沈肆那边的行动。
孙白术在一旁听着,小嘴撅得老高,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把干草药,气鼓鼓地小声嘀咕:“那臭道士这么厉害,算无遗策的,怎么不干脆拎着他那把破铁剑杀进王府,一剑把朱孝那病痨鬼给宰了?省得大家在这提心吊胆……”
药铺门外,斜对面巷口的茶摊上。
那缩着脖子、道袍邋遢的道士,仿佛被孙白术的牢骚吵醒,扣了扣耳朵。美美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他站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脸上挂着混不吝的惫懒笑容,吊儿郎当地晃悠着,一步三摇地消失在灰石城傍晚拥挤的人流里。
当夜,城西,“听松”雅间。
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将青衫客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素净的墙壁上。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门被无声推开,沈肆闪身进来,反手合上门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冷茶。
青衫客,声音低沉而清晰,“红绡姑娘与少主,已安然抵达赤潮帮寨中。瘦猴已妥善安置。待王府与我等合力剿灭清风寨,红绡可随王府凯旋亲军,光明正大返回灰石城。”
沈肆端起粗瓷茶杯,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肆忽然开口:“你觉得柳七这个人,如何?”
青衫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深沉。他走到沈肆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非池中之物。”慕容白的声音带着赞叹,“守着几卷破书,住在城西漏风的草庐里,看似潦倒。可街坊摊贩、三教九流,见了他,都愿躬身唤一声‘柳先生’。此人虽未出过灰石城一步,胸中沟壑却不浅。”
他顿了顿,继续道:“鹞子查过。早几年,朱孝忙于征战扩势,纵容粮商囤货居奇,王府更是横征暴敛,激起民怨沸天。眼看就要激起民变,是他,连夜写就一篇陈情帖。那帖子,鹞子抄录了一份给我看过。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鞭辟入里,直指王府纵容豪强、鱼肉百姓之弊。他孤身一人,直闯当时还被王府把持的县衙大堂,将帖子当众投递。王府置之不理,甚至欲拿他问罪。他毫不退缩,转身就联合了陈家粮行和孙家药铺,发动街坊罢市,又暗中联络城外流民造势。几方施压,硬是逼得王府不得不暂时退让,王府出面平抑了几分粮价,放粮赈济,才勉强压住那场风波。”
青衫客眼中精光微闪:“那帖子,火候老辣,直指人心,更难得的是那份孤勇与担当。其才具、胆魄、人望,皆非寻常书生可比。”
沈肆静静听着,他放下茶杯,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我与他接触几日。他能看透人心鬼蜮,能扛起一方民望。寒门出身,无根浮萍,空有一身肝胆和洞察人心的本事,能做的,终究有限。乱世之中,一腔孤勇,若无依托,不过是风中烛火。”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推到青衫客面前:“你看这个。”
慕容白展开纸张。上面是几行遒劲有力的墨字,并非公文,而是一首诗: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莫笑书生无胆气,挑灯看剑亦英豪。
——偶书
落款只有一个飘逸的“七”字。
慕容白目光扫过诗句,瞳孔微微一缩。前两句的愤懑郁勃,后两句的自明心志,一股沛然莫御的孤愤与不甘跃然纸上,字里行间透出的锋芒与气魄,竟让他也感到一丝凛然。
“好大的气魄!”慕容白由衷叹道,指尖拂过那“磨损胸中万古刀”的字迹,“骨头是挺硬的。也难怪。”
沈肆端起冷茶抿了一口,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幽深:“是啊,一把好刀。得给他找个好鞘。”他抬眼看向青衫客,“你什么时候动身,待灰石城事了?”
青衫客摇摇头,将那诗笺轻轻推回给沈肆:“将短期胜利固化为长期规则,来日方长。安民誓师、剿匪分功,只是开始。朱孝虽被步步紧逼,但他经营多年,暗棋未绝。尤其那位病弱王爷,心思深沉难测。我若此刻离去,恐生变数。还需多待些时日,将网收得更紧些。”
沈肆点点头,不再多言。他拿起那张写着《偶书》的诗笺,就着跳跃的火焰,将其一角点燃。将那些锋芒毕露的字迹吞噬,最终化作一小撮蜷曲的灰烬,落在桌面上。
青衫微动,他转身走向门口。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了一下,如同墨迹在水中晕开,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之中。
雅间内,只剩下沈肆一人,长舒一口气。他闭目凝神,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老而繁复的印诀。腰间悬挂的九枚铜钱无声自动,挣脱束缚,悬停于他面前的,排成一个不断旋转、变幻的玄奥图案。铜钱表面古朴的铭文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
他口中默诵着无人能懂的秘咒音节,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一丝血色,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一丝锐痛如细针般刺入眉心。
清风寨,聚义厅(夜)
火把噼啪作响,光线跳跃不定,映照着满目狼藉和一张张因剧痛、恐惧、绝望而扭曲的脸。
厅堂中央,铺着虎皮的宝座旁,一张临时搬来的硬榻上。过山峰魁梧的身躯似乎缩小了一圈。他赤裸的上半身缠满了被血浸透又干涸发黑的粗布条,右肩处断口被粗糙地包扎着,但深褐色的血痂边缘,仍有丝丝缕缕的血液不断渗出,在粗布上洇开新的印记。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每一次沉重的呼吸牵动伤口。
大夫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狰狞的断臂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过山峰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啊——!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一声凄厉的哭嚎从厅堂角落传来。那里,几个被剥去上衣、浑身鞭痕血污的汉子被铁链拴在石柱上。他们是几天前伏击战中侥幸抓到的几个赤潮帮俘虏。此刻,一个俘虏正被两个清风寨喽啰死死按在地上,老三独眼龙单腿支着地,坐在旁边一个喽啰搬来的木箱上,仅剩的那只独眼半挣着。他手中一把带倒刺的短匕,正慢条斯理地在那俘虏的肩胛骨缝里剜着,一点点剔下一小片沾着血丝的骨头。
“痛?这就痛了?”独眼龙的声音嘶哑,“老子这条腿,被那个杂种砸成肉泥的时候,可比这痛十倍!百倍!”他猛地将匕首往下一压,更深地刺入。
“呃啊——!!!”俘虏的身体剧烈抽搐,眼球翻白。
“老三!”二当家笑面狐皱着眉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瞥了一眼角落里血腥的场面,烦躁地说:“别弄死了,留着还有用。”
“有用?呸!”独眼龙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拔出匕首,带起一溜血珠。他指着自己那条用木板夹着、却依旧散发出恶臭的断腿,嘶吼道:“老四死了,老子也成废人了!留着这些赤潮帮的杂种干什么?喂狗都嫌脏。”他越说越激动,匕首胡乱地在那俘虏身上又划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引得俘虏发出更加凄惨的哀嚎。
“够了!”过山峰嘶哑的声音压响起。虽然虚弱,却让独眼龙的动作停住。过山峰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笑面狐:“军师王府那边,有信了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断臂,让他蜡黄的脸瞬间涌上一股潮红,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笑面狐连忙上前几步,脸上挤出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大哥,您别急,别动气。信鸽前日就放出去了,用的是最急的‘血翎’。算算时辰,王府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王爷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总要思量思量,给咱们一个准信不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过山峰的脸色,补充道:“您放心,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赤潮帮,意图不轨!开山刀就是罪魁祸首!咱们清风寨忠心耿耿,为王爷开疆扩土,却遭此毒手,折了四弟,伤了大哥和三哥。王爷他老人家必定不会坐视!”
过山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不会坐视…”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老四的仇,我这条胳膊。老三的腿还有寨子里折损的兄弟。血,不能白流。”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聚义厅。角落里,那几个赤潮帮俘虏还在痛苦地呻吟抽搐。另一边,蜷缩着几个衣衫不整、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女人。她们是清风寨喽啰从附近村落或过往商队中掳来的,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
过山峰的视线在其中两个姿色稍好的女人身上停顿了片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断臂处的剧痛再次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跳。
“大哥您看…”笑面狐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目光也瞟向那几个女人,“要不让她们给您和三哥,去去火气?败败晦气?”
过山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喘息着。独眼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着其中一个吓得缩成一团的女人,嘶声道:“那个!给老子拖过来!”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打断了独眼龙的话。
聚义厅紧闭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是泥、气喘吁吁的喽啰几乎是滚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和惊惶交织的神色。
“大…大当家!二当家!信鸽,王府的信鸽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那个喽啰高高举起的手中灰白色信鸽,腿上绑着一个染着一点暗红印记的细小铜管。
过山峰浑浊的眼珠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紧了榻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甚至不顾剧痛,微微前倾。
独眼龙也忘了女人,独眼死死盯着那铜管,呼吸粗重。
笑面狐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几乎是抢一般从喽啰手中夺过信鸽,颤抖着手指解下那小小的铜管。他深吸一口气,在过山峰和独眼龙如实质般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拧开铜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卷。
他颤抖着手指展开纸卷,借着跳动的火光,快速扫视上面的字迹。
笑面狐脸上的表情从紧张、期待,到阅读后的狂喜,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着激动与狠厉的扭曲上。
“大哥!”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将纸卷高高举:
“王爷准了!亲军已在路上,不日即至!王爷手谕——‘允尔所请,合兵剿逆.赤潮匪巢,鸡犬不留.开山刀生擒活剐,以儆效尤!’”
“轰!”
如同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聚义厅瞬间沸腾了!
残存的清风寨骨干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还能动弹的胳膊。角落里那几个濒死的赤潮帮俘虏,发出了更加绝望的呜咽。
独眼龙猛地用那条完好的腿跺地,他指着角落里那些俘虏和女人,嘶声狂笑:“哈哈哈!听到了吗?杂碎们,你们的死期到了.王爷的大军来了!开山刀,还有那个杂碎,老子要亲手剁了他们。”过山峰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靠回榻上。他闭上眼,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扭曲的快意。他完好的左手,五指猛地攥紧。
“好…好…好!”
“传令下去。备酒!备刀!等王爷亲军一到…”
“血洗赤潮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