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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苇道的河滩,风贴着枯黄的芦苇荡刮过,又冷又硬。也卷着那股子散不去、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沈肆就靠在一块被晒了一天、还残留着一点暖意的青石上。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了毛边的灰布道袍惬意的躺着。一枚沉甸甸的官银锭子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跳跃、翻转,反射着夕阳最后那点稀薄的金光。他姿态懒散。

“轰——!”

大地猛地一颤!入口处烟尘猛地炸开,一团裹着风尘的影子狠狠撞进河滩!一匹毛色杂乱、口喷白沫的老马,驮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勒缰的刺耳摩擦和马匹吃痛的嘶鸣撕裂了黄昏的寂静。那马人力而起,前蹄乱刨,几乎要把背上的人掀翻。

萧燃翻身下马。

粗布衣裳破烂不堪,糊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和干涸的泥点子,他大步流星冲到青石前。人还没站稳,裹着唾沫星子的怒吼就砸了过去:

“沈老阴!你他娘属耗子还是属穿山甲的?!前脚跟老子拍胸脯说撤!后脚你就钻回灰石城,把胡胖子那死肥猪的祖坟都刨了个底儿掉?!刨就刨了,你他娘的还在赌坊大门口,当着那么多人敲锣打鼓给老子嚎丧开席?!嚎得震天响!嚎得阎王爷都以为老子下去点卯了。什么‘仗剑天涯’‘劫富济贫’。济你姥姥的贫!老子看你那破包袱鼓得快炸了,劫富济你自己个儿腰包去了吧?!溜得比钻洞的地火鼠还快!还‘悲极生乐’!乐得你后槽牙都镶金了吧?狗东西!”

唾沫混着泥点,字字带刺,句句喷火,恨不得把沈肆身上那件破道袍烧出几个窟窿眼。

沈肆看都没看他。指尖的银锭子依旧翻腾跳跃,划出弧光。他不紧不慢说道:

“戏台搭好了,角儿不唱完?,缓缓坐起身“不把你萧大爷风光大葬了,怎么明正言顺地抽身?不往死里加把火,怎么掏空那蠢猪的家底,逼他狗急跳墙去给王府报信?这蠢猪人财两空,接下来,就该像条被逼疯的野狗,一边舔伤口,一边龇牙咧嘴去笼络他那帮剩下的爪牙,想先喘口气儿。这才能连根拔起。”

他这才慢悠悠撩起眼皮,看过萧燃那身“惨烈”却又气势汹汹、散发着血腥气的行头,轻笑:

“哎呦…萧大爷这身‘行头’,下血本了啊?泼的是鸡血还是狗血?味儿够冲。就为了吓唬那几个土鳖杂鱼,这么大排场?砍人不过瘾,非得搞这么一出?生怕灰石城里那些缩头乌龟,不知道你萧大爷出场动静大?阔少的境界,确实是我这穷酸道士小觑了。早知道您这么爱摆谱,早扮上这身行头往赌坊门口一站,光这味儿,就够把胡胖子那口金牙全笑崩喽!”

“放你祖宗的十八连环拐弯屁!”萧燃的吼声震得近处的芦苇杆子簌簌掉叶子。他眼中分明压着点快溢出来的笑意,嘴上却更凶,“这叫气势!懂不懂?!不把动静整得地动山摇,怎么显出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阎王?!哪像你!跟个钻洞的地耗子似的,就知道悄摸儿往自己怀里划拉钱!阴险!下作!见不得光!”骂骂咧咧间,他动作倒干脆,大手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厚的银票,带着风,直接拍向沈肆胸口。

沈肆终于坐直了身体,手腕一翻,稳稳接住。手指捻动,快得像老钱庄的伙计,清点着数目。动作慢条斯理。点完,他才慢悠悠从自己袖袋里摸出几张同样沾着灰土的银票,仔细叠好,塞进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做完这一切,他抬眼,目光重新落在萧燃那张怒气未消的脏脸上。

“下作?”沈肆鼻腔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嗤笑。

话音未落,他背靠青石的身影猛地一虚!

一直把玩银锭的右手,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不是探向萧燃怀里可能还藏着的油水,也不是攻向他咽喉心口,而是像条潜伏已久的毒蛇,带着劲风,直取萧燃腰侧那根松松垮垮、系得极其敷衍的破旧裤腰带!几乎在同一瞬,他支撑在青石上的左脚无声无息地撩起,脚尖绷紧如铁锥,带着一股刁钻阴狠的寸劲,精准无比地点向萧燃因怒骂而微微撅起、正暗暗发力的厚实臀侧!

近在咫尺的偷袭!

萧燃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筋肉瞬间绷得像铁块!腰身本能地拧转,沉腰坐胯!左手如铁铸的鹰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闪电般向下抓去,要格开沈肆掏向他裤裆的阴手!然而,对那毒蛇般点向臀侧的脚尖,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侧过半边屁股,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准备硬吃这一下!

“砰!”

脚尖点中臀侧厚实的肌肉,发出一声闷响。力道不似排山倒海,却异常刁钻狠辣,一股穿透性的劲力直钻进去,震得萧燃下盘重心猛地一坠,半边身子都麻了一瞬。

高手相争,胜负就在这一线之滞。

就在这重心微晃、旧力刚泄新力未生的刹那!

沈肆那只掏裆的手,轨迹诡异地一折!化抓为叼!五指如钢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嗤”地一声,死死叼住了萧燃裤腰带上那个活结的绳头!猛地向外一抽!同时借着萧燃重心晃动的力道,手腕顺势向下一扯!

“嗤啦——!”

布帛被蛮横撕裂的刺耳声响,猛地炸开在黄昏河滩的死寂里。

萧燃只觉得腰胯间骤然一凉!那条沾满泥污血渍、原本就破烂的粗布裤子,竟被沈肆这阴损的一扯,硬生生拽到了!两条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布满深浅不一新旧疤痕、汗毛浓密的粗壮大腿,连同那被冷风一激、微微起栗的屁股蛋子,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血色残阳的余晖下!

“哈哈哈!萧大侠!嗨呦喂,好一派‘春光’乍泄!这身段,这‘玉臀横陈’…啧啧啧,得迷晕多少江湖上的莺莺燕燕呦~可惜可惜,眼下只能留着自个儿慢慢品鉴喽!”沈肆爆发出极其恶劣、毫不掩饰的狂笑,动作却比笑声更快!笑声还在河滩上回荡,他人已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灰影!

在萧燃羞怒交加、下意识伸手去抓滑落裤子的瞬间,沈肆早已抄起倚在青石边那柄毫不起眼的铁剑掠至那匹惊魂未定的老马旁,翻身、勒缰。

他勒住躁动的马头,猛地回头。夕阳最后那点惨淡的金边,恰好勾勒出他半边侧脸和那个咧开的、无比欠揍的笑容。他高高扬起手中不知何时又神不知鬼不觉顺回来的、面额最大的一张“靖南通宝”银票,那纸片在冷风里哗啦啦抖动。

“灰石城见!光、腚、侠——!”沈肆的声音拖得老长,狠狠扎进萧燃的耳朵,“有种就提着你裤子,追上来砍老子!晚了…嘿嘿,这钱可就全进了‘醉月楼’花魁小娘子的胭脂盒里,香喷喷,没你的份喽!”

“沈老阴——!!!”

萧燃的咆哮彻底炸了!震得河滩上仅存的几片枯叶簌簌掉落,远处归巢的乌鸦惊叫着扑棱棱飞逃!提好了那滑落到腿弯的破裤子,左手死死揪住裤腰勉强遮住要害,右手闪电般探向背绑好那把‘燎原’。

他根本不用手去拽那匹惊恐后退的老马,马儿发出一声恐惧的哀鸣,竟被他翻身而上的那股子蛮横气势带得再次人立而起!

“驾——!!!”萧燃看着远去的沈肆,双腿猛力一夹马腹!人借马势,马助人威!一人一马,马蹄践踏,碎石泥浆如同被铁犁翻开,向后激射!卷起一道滚滚的灰黄色烟龙,朝着沈肆消失的那片被暮霭吞噬的芦苇荡,追去。

烟尘与蹄声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撞进河滩入口那片茂密的芦苇丛,枝叶折断的噼啪声密集响起,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和距离迅速吞没、揉碎。西苇道河滩重新陷入安静。

最后一点暗红的夕光,挣扎着,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无边的灰蓝色迅速蔓延、凝固,像一块巨大冰冷的铁板,沉沉地压下来。

河滩边缘,那片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丛深处,两个人影如同从泥沼里渗出的水,悄然无声地显现出来。

左边一人,身形瘦削得像深秋的芦苇杆,裹在一件几乎褪尽了颜色的靛青长衫里。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眼神沉静。正是沈肆留下处理黑水镇后事的那位“青衫客”。右边一人,膀大腰圆,壮实得如同一座移动的磨盘,套着一件沾满暗褐色油污、早已板结发硬的粗布围裙,脸上是屠夫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憨厚与精明混杂的神色,正是被萧燃收服、扎根本地的汉子“王屠子”。

两人的目光,穿透昏暗。注意到在河滩中央那块灰布包袱上。

“先生厚赠。”青衫客的声音平淡,无喜无悲,听不出任何波澜。

“嘿!道长和萧爷,够意思!”王屠子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叶熏黄的板牙,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捞,轻松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横肉舒展开,带着一种底层人看到实实在在好处时的满足感,瓮声瓮气地说:“够给镇上的娃儿们换几顿饱饭,给那些个等着入土的棺材瓤子添口薄皮棺材了!省得烂在破席子里喂苍蝇!”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皮上粗粝的纹路,似乎想从那沉甸甸的分量里,压榨出一点对未来的、微薄的希望。“这鸟不拉屎的黑水镇,死气沉沉的多少年了?耗子来了都得哭着走。自打萧爷和沈道长来搅合了这么几场,嘿,胡胖子倒了,他那帮狗腿子也蔫了。虽说闹腾得鸡飞狗跳…可往后…日子总该能喘口气了吧?” 他像是在问青衫客,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青衫客没有接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条被沉沉暮霭彻底吞没、蜿蜒伸向灰石城方向的古道。蹄声早已被荒野的风揉碎、带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苍茫。风更冷了,卷着芦苇的枯叶,打着旋儿。

“萧大爷只交代说,让我带着弟兄们和沈道长的人碰头,把尾巴收拾干净。人手不多,具体怎么做,全听您的。”王屠子看着青衫客的背影,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对眼前这清瘦文士的敬畏。

青衫客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

“我带了一部分人,会帮你料理。他们会留下。你只需记住一点:按他交代的做,一丝不苟。你是明白人,多余的话,不必说。我不会久留。”

王屠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了。他扛着沉甸甸的包袱,目光也投向那条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道路尽头。暮色浓重得化不开,压得人胸口发闷。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问出了压在心底的忧虑:

“青衫先生…您说…萧爷和沈道长他们。这一脚踩进灰石城那龙潭虎穴…能…能囫囵个儿出来吗?” 他粗糙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包袱皮。

青衫客沉默了。暮色像冰冷的铅水,灌满了河滩的每一个角落。远方的道路,在浓重的黑暗里模糊不清,仿佛浸透了前朝钦天监的冤魂,缠绕着镇国府暗卫的诅咒。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没有合十祈祷,没有抱拳作揖,只是对着那片吞噬了两人身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脊背弯折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此一去…”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沙砾在破风箱里摩擦,艰难地穿透呜咽的风声,“血海深仇,旧恨未消…皆被这乱世浊浪裹挟,身不由己。前路…步步刀丛,凶吉难料。”他直起身,低头思考着什么。

王屠子听在心头,也跟着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像是抱着什么护身符,瓮声瓮气地低吼了一声,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老天爷开开眼吧!保佑咱们萧爷沈道长…平平安安!砍翻那些狗日的杂碎!”

青衫客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道路消失的方向。暮色中,他的侧影单薄得像张纸,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沉静。

“走吧。”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把该清的清了。替他们守好这片刻的喘息之地。”

两人不再停留。王屠子扛着沉甸甸的包袱,像扛着一份沉重的希望。青衫客在前,脚步无声地踩过泥泞的河滩,引着路。两道身影迅速隐入越来越浓稠的暮色和随风摇曳的芦苇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河滩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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