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魂玉的光在深院静静淌着,萧启的虚影悬在里头,眉头还皱着。萧翎退出院子时,指尖还留着玉石那点温凉。光稳住了父亲的魂,也像道无形的锁链,把她的心拴在了这座森严的王府里。
“郡主,”王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藏不住的疲惫,又努力稳着调子,“一路辛苦,先去梳洗歇歇。晚膳时…娘再跟你细说。”
萧翎回头,看着母亲眼底深藏的忧和强撑的镇定,点了点头。她需要时间理理乱麻似的思绪,也得看看这府里的水到底多深。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王府的气氛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回廊曲曲折折,雕梁画栋还在,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闷。路过的侍女仆从,行礼一丝不苟,头却埋得低低的,眼神匆匆扫着地,不敢跟她对上片刻。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混着枯藤的味儿,好像比刚回来时更冲了些,缠在鼻尖,散不掉。
回到熟悉的院落,热水备好了。氤氲的水汽暂时冲散了疲惫和紧绷。萧翎靠在浴桶边,闭上眼。驿站赠图的谢无咎、玄鸟烙羽的密函、窥视的铁羽乌鸦、荒原上差点要命的搏杀…乱糟糟的画面在脑子里冲撞。袖子里,葬鸦谷的旧皮卷和冰手的玄鸟密函沉甸甸坠着。玄离那句“味道杂”的警告,像根刺扎在背上。
换上干爽衣服,萧翎没立刻歇着。她走到窗边,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里,一架子高大的紫藤萝郁郁葱葱,正开着花,垂落的花穗像紫色的瀑布。这本是母亲心爱的东西,此刻看着却有点不对劲——靠近根部的几串花穗,本该饱满的花瓣边缘竟蔫蔫地卷曲着,颜色也灰暗发乌,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干了生气。
萧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这不像是缺水或者虫咬。
“郡主,”一个叫小梅的侍女轻手轻脚进来奉茶,声音压得低低的,“王妃吩咐厨房炖了参汤,晚些送来。”
“嗯。”萧翎应了声,目光还停在那几串不精神的紫藤花上。小梅放下茶盏,动作轻得像怕惊着谁,垂着眼快步退出去。退到门边时,脚好像被门槛绊了下,身子一晃,手里托盘上垫茶盏的一块素色布巾滑落在地。
侍女慌忙弯腰去捡。就在她俯身的瞬间,萧翎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钩子钩住了——小梅挽起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沾着一小块极淡的、暗红色的污渍,形状…有点像凝固的墨点,又像是干了的…血?
小梅飞快捡起布巾,像什么都没发生,躬身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萧翎端起茶盏,滚烫的杯壁熨着掌心,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侍女腕上的污渍,枯萎的紫藤花…王府这潭水,比她想的浑得多。
晚膳摆在王妃院中的小花厅。菜挺精致,多是萧翎爱吃的,却吃不出滋味。王妃坐在主位,灯光下脸色还是有点白,眼底的倦意盖不住,却强打着精神,不停给萧翎夹菜。
“翎儿,多吃点。看你瘦的。”王妃声音很轻,满满的疼惜。
萧翎看着母亲强撑的笑脸,心里发酸。她放下筷子:“母亲,王府…近来还安稳?”
王妃夹菜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把一块清蒸鱼腩放进萧翎碗里,笑容有点僵:“都好。就是你父王…府里上下难免挂心。元老院那边…循例过问了几次粮草兵员的事,也是常情。”她避开了萧翎真正想问的。
“西苑角门当值的李管事,”萧翎像是随口一提,“我记得他做事最是勤快,今日进城时,好像没见着?”
王妃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垂着眼帘:“李管事…上月家中老母病重,告假回乡侍疾去了。已安排了妥当的人接手。”
告假?萧翎记得清楚,李管事是孤身一人,哪来的老母?这借口…太糙了。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席间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磕碰声。沉默像黏稠的粥,堵在嗓子眼。
用过晚膳,王妃显得更疲惫了。萧翎劝她早些安歇,自己则带着赵破虏,直奔王府存放历年文牍的卷宗库。厚重的木门推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卫兵,排在昏暗的光线里。
“找十八年前秋狝之变前后的所有东西。尤其是随行人员名单、护卫轮值、意外伤亡报告。”萧翎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楚。
赵破虏应了一声,立刻动手翻找。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架间晃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卷宗堆成了山,积满了灰。终于,赵破虏从一堆蒙尘的册子里抽出一本厚厚的蓝皮簿子,封皮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辛酉年秋狝典录”。
萧翎快步过去,接过簿子,拂去积尘,就着油灯快速翻看。纸页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她跳过那些繁琐的仪程记录,直接翻到事件发生后的善后部分。
“……护卫统领张猛,于葬鸦谷外围遭遇流矢,不幸殉职……”
“……随行文书王谨,失足跌落断崖,尸骨无存……”
“……马夫刘三,惊马失控,坠入深涧……”
一条条冰冷的记录滑过眼底。意外。全是意外。看着合理,却又透着股刻意堆砌的整齐。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把这些可能的知情人,用“意外”的名头,一个个抹掉。
萧翎的目光最后钉在殉职护卫统领张猛的名字上。她记得这个人,是父亲很倚重的老部下,身手极好。流矢?葬鸦谷外围?以他的本事,怎会轻易中招?
就在这时,库房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在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萧翎猛地抬头,手已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赵破虏更是瞬间转身,长枪斜指门口,眼神锐利如鹰。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谢无咎。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衫,仿佛融进了库房的阴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萧翎手中的蓝皮簿子,目光深得像古井。
库房里静得吓人,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像凝固了。
萧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进来的?王府戒备森严,卷宗库更是重地!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像鬼影。
“谢先生?”萧翎的声音带着一丝绷紧的警惕,“此处乃王府机要之地,不知先生……”
谢无咎的目光终于从簿子上移开,落在萧翎脸上。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起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上指了指,又缓缓放下。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卷宗库角落一扇紧闭的高窗。窗棂的阴影里,一只羽毛漆黑、眼珠猩红的铁羽乌鸦,像个凝固的剪影,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猩红的眼珠正冷冷地注视着库房内的一切。
赵破虏的枪尖瞬间转向窗口,杀意凛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谢无咎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向后无声地一退,竟已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追!”赵破虏低喝一声,就要抢出门去。
“慢着!”萧翎厉声阻止。她盯着那扇空荡荡的门,又猛地转头看向高窗——那只铁羽乌鸦在谢无咎消失的刹那,也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外面的夜色。
库房里只剩下她和赵破虏,还有那盏跳动的油灯。
谢无咎…他是在示警?那只乌鸦…果然是眼线!他刚才指天…什么意思?上面…上面有什么?
萧翎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摊开的蓝皮簿子,目光死死锁在“葬鸦谷”三个字上。
葬鸦谷。
又是葬鸦谷。
谢无咎赠图指向此地,父亲失踪于此,护卫统领“意外”殉职于此…黑鸦神教…玄鸟密函…王府的暗流…
所有的线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最终都诡异地指向同一个不祥的地方。那山谷深处,到底埋着什么?那“旧债”,又指向谁?
她合上簿子,指尖冰凉。王府的夜,更深了。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铁锈与枯萎的气息。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在那遥远的葬鸦谷,无声地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