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是天河决了堤,疯狂地泼洒下来,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哗哗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无情的白噪音,还有那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湿气。
林默就跪在这片狂暴的雨幕中央。公司门口的小广场地面,此刻积满了冰冷的雨水,淹没了他的膝盖。身上的西装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像一层冰做的裹尸布。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脸颊,毫无阻碍地淌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他连抬手抹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跪着,挺直了腰背,像一根被遗忘在荒野里的、即将腐朽的木桩。膝盖那里,最初是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扎刺。后来,那痛感渐渐变得模糊、沉重,像两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住了他的腿,彻底碾碎了知觉。只有偶尔从膝盖骨深处传来的、一阵阵麻木的悸动,提醒着他这两条腿还勉强连在身上。
时间的概念在这片混沌的雨声里早已溶解。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一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是从天色灰蒙蒙的清晨,一直跪到了这如同黑夜般死寂的黄昏?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愤怒、绝望、乞求,都被这倾盆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冰冷坚硬、不断重复的核心:“是谁,在陷害我?”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反复搅动,带来一阵阵沉闷到无法呼吸的剧痛。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带走最后一丝温度。膝盖早已失去了痛感,只有一片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大脑也像被雨水泡胀了,昏沉沉的,思绪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难以拼凑。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冰冷僵硬的躯壳,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执念,像风中摇曳的残烛,支撑着他没有彻底瘫倒在这泥泞里。雨,还在下。天色越来越暗,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模糊成一片片浑浊的光斑。偶尔有人匆匆跑过,撑着伞,裹紧衣服,对他投来或好奇、或麻木、或夹杂着一丝厌恶的目光,然后迅速消失在,仿佛他是门口一块碍眼的石头。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晕眩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黑暗中炸开、飞舞。紧接着,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的身体,这具在冰冷雨水里浸泡了不知多久、早已透支到极限的躯壳,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警告。
林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野兽濒死的哀鸣。几乎是出于一种逃离痛苦的原始本能,他那僵硬的、被寒冷和麻木禁锢的身体,在强烈的晕眩和恶心驱使下,猛地向上挺起!
他想要站起来,离开这片刺骨的冰冷泥泞。然而,那两条被死死压住、血液几乎凝固了几个小时的双腿,哪里还有半分力气?膝盖以下的部位,仿佛彻底化成了两截不属于他的、沉重的木头。那股向上挺起的力量,只带起了他的上半身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小的幅度。重心瞬间失控。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猛地倾斜、旋转!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他的脸上,灰色楼宇、昏黄模糊的路灯光晕,瞬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令人作呕的旋涡。
“呃啊——!”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恐和剧痛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整个人像一根被齐根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后扑倒!右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试图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在湿滑冰冷的泥水里划出一道狼狈的水痕。砰!一声沉重而闷实的撞击声,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敲击在他自己的耳膜上,也敲碎了这片雨夜的死寂。
后脑勺!一股难以形容的、炸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后脑勺那个撞击点爆发开来!那感觉不像被砸,更像是被一柄烧红的、沉重的铁锤,以千钧之力狠狠抡在了最脆弱的地方。眼前不是黑,而是一片刺眼欲盲的惨白!那白光里,无数扭曲的、尖叫的线条疯狂舞动,伴随着一种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高频噪音,瞬间灌满了他的整个颅腔!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他甚至连一丝挣扎的念头都没来得及升起,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控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浑浊的污水迅速漫过他的侧脸,灌进他的耳朵、鼻孔。雨水依旧无情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砸在那个刚刚遭受重创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冰火交织的、尖锐的刺痛。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刹那,他模糊的、剧痛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自己刚才后脑勺撞击到的东西——是那个该死的、边缘早已被磨得不再平整的、锈迹斑斑的铸铁井盖。在昏黄的路灯光下,那冰冷坚硬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刺眼的、诡异的暗红色水迹,正被落下的雨水迅速冲淡、晕开……那抹暗红,成了他坠入深渊前,最后看到的颜色。
“……血压有点低……瞳孔反应……”,“……后脑挫伤……局部肿胀……密切观察……颅内……”,“……淋太久了……失温……电解质肯定……”,“……联系家属?……”
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了水的棉花,嗡嗡地响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音,撞击着他昏沉的意识,却又模糊得无法捕捉确切的意义。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背景噪音。
痛。后脑勺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不断膨胀、燃烧的火球,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牵引着那片区域传来一阵阵沉闷而尖锐的胀痛,仿佛颅骨随时会被撑裂。
这痛楚成了他混沌意识中唯一清晰的锚点。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林默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丝缝隙。眼的白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扎进他的视网膜。他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过了好几秒,他才敢再次尝试,一点点地睁开。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味——那是他自己后脑伤口渗出的血的味道。他意识到自己正平躺着,身上盖着一条带着漂白粉气味的薄被。医院! “呃…呃……”他徒劳地扭动着脖子,试图看清周围。
“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女声在旁边响起,语气里透着职业性的疲惫,“别乱动!你后脑勺磕得不轻,老实躺着!点滴还没打完呢!”
林默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身材微胖的中年护士正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检查着他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漠然。护士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闭眼休息!我去叫医生来看看你。”说完,转身快步走出了这间小小的留观室,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就在他身心俱疲,意识又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
嗡!一种奇异的、并非来自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大脑深处的低鸣声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视野猛地一跳!眼前紧闭的眼皮内部,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无数细小、扭曲、疯狂闪烁的彩色光斑毫无规律地炸开、湮灭、游走!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像一锅煮沸的、浓稠的颜料,又像是信号极其不稳定的老式电视机屏幕。这些光斑疯狂地跳动、旋转,拉扯着他的视觉神经,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比刚才后脑的剧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林默痛苦地呻吟出声,下意识地紧紧闭紧了双眼,但那些混乱躁动的彩色噪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闭合的眼睑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狂暴!它们扭曲着,仿佛要撕裂他的视网膜,钻入他的大脑深处。
“呃…呃啊…”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剧痛的头颅,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头发。
这到底是什么?!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吗?还是……更糟糕的情况?就在他被这恐怖的视觉噪音折磨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变化再次发生!那些狂乱舞动的彩色噪点,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猛地抹去!视野瞬间被一片纯粹的、冰冷的灰白所取代!这灰白并非静止。它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着,勾勒出…墙壁的轮廓?
林默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病房那堵刷着惨白涂料的墙壁,在他眼中彻底变了模样!那坚硬的、遮挡视线的实体,仿佛瞬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溶解、剥离、虚化!它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的、水波般荡漾的灰色“薄膜”。
透过这层诡异的“薄膜”,隔壁房间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旧照片,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隔壁也是一间病房,格局和他这边一模一样。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蜷缩着身体、不断痛苦呻吟的年轻人。床边,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其中一个背对着林默的方向,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病历夹。而另一个,侧着身子,嘴里在说着什么!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深处再次爆发出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和尖锐的嗡鸣!眼前灰白的透视景象剧烈地波动、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