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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是从黄昏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浅褐的圆斑,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等沈砚之提着药箱走到巷口时,雨势已陡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倒像是谁在耳边敲着碎鼓。

他停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抬头望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风卷着雨丝斜斜扫过来,带着深秋的凉意,钻进领口时激得人打了个寒噤。巷子里的灯笼大多灭了,只有尽头那户人家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汪融化的金子。

“沈先生,这边请。”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短打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脸上堆着局促的笑,“让您淋着雨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沈砚之摆摆手,收起油纸伞时,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他这副模样倒让男人更不安了,忙不迭地递过布巾:“快擦擦,快擦擦。屋里烧了炭,暖和。”

屋里果然暖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炭火的气息。沈砚之脱下沾了潮气的长衫,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袖口磨得有些发亮,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走到床边时,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床上躺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孩子母亲坐在床边,眼圈红红的,见沈砚之来,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哽咽:“沈先生,您看看……这烧总退不下去……”

沈砚之没说话,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就蹙起了眉。他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听诊器在胸口听了半晌,最后拿起孩子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脉搏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前天夜里,”男人搓着手,声音发紧,“开始只是有点咳嗽,以为是着凉,喝了姜汤也没用,昨天就烧起来了,最高的时候……能烫着人。”

沈砚之松开手,站起身时,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是急性肺炎。我开个方子,你们现在就去抓药,熬好了每隔半个时辰喂一次。另外,准备些冰块,用布包着敷在额头,别直接接触皮肤。”

他说着走到桌前,提起笔时,手腕悬在纸上顿了顿。烛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眼下的青黑藏不住连日来的疲惫。墨迹落在宣纸上,笔锋清劲,药方上的字像他的人一样,透着股沉静的力道。

“沈先生,这药……能管用吗?”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前几天请的张大夫,开了药也没见好……”

沈砚之放下笔,转过身时,目光落在女人焦虑的脸上:“药要按时吃,护理也得跟上。今晚是关键,要是后半夜能退点烧,就有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今晚不走,就在外间坐着。”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感激:“这怎么好意思……沈先生您都忙了一天了……”

“治病要紧。”沈砚之淡淡说着,走到外间的椅子上坐下。他从药箱里拿出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医书,借着烛光慢慢看,偶尔抬头听听里屋的动静,炭火在炭盆里偶尔爆出火星,噼啪声里,雨还在下。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带着些微的清亮,不像之前那般有气无力。沈砚之合上书,起身走过去时,女人正拿着小勺喂药,孩子虽然哭着,却往下咽了。

“刚量了体温,好像是低了点。”男人举着温度计,声音里有了笑意。

沈砚之走到床边,又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这次眉头舒展了些:“继续敷冰,药别停。”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的烧退了不少,呼吸也平稳了,女人趴在床边睡着了,男人见沈砚之起身,连忙跟上。

“沈先生,这是诊金。”男人递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银元,“实在是……多谢您了。”

沈砚之接过,从中抽出两块,其余的推了回去:“够了。剩下的钱买点营养品,孩子刚好转,得补补。”

男人还想再说什么,沈砚之已经拿起药箱和长衫:“我先走了,下午再过来看看。”

走出巷口时,空气里满是雨后的清新,老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沈砚之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往回走,却瞥见街角有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那是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她怀里抱着个布包,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沈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放轻脚步,在女孩身边站定,刚要开口,女孩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受惊的小鹿。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些警惕。

沈砚之指了指自己的药箱:“我是大夫。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女孩低下头,攥紧了怀里的布包,声音细若蚊蚋:“我没事……”

“那你在这里……”

“我等我爹。”她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倔强,“他说去给我找吃的,让我在这里等着。”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布包,隐约能看出里面是个更小的孩子,呼吸微弱。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里面是你弟弟?”

女孩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昨天就开始发烧,一直哭,现在……现在不哭了……”

沈砚之的心沉了一下,伸手想去探探孩子的体温,女孩却猛地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你要干什么?”

“我看看他怎么了,或许能帮上忙。”他耐心解释,目光落在女孩冻得发红的手上,“天这么冷,你们在这里待着不是办法。”

女孩咬着嘴唇,看了看怀里的布包,又看了看沈砚之,眼里的警惕慢慢变成了犹豫。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把布包递了过来。

布包里的孩子最多只有一两岁,小脸蜡黄,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沈砚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翻看了眼睑,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脱水了,还有感染。”他抬头看向女孩,“必须尽快治疗,不然……”

女孩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爹还没回来……我找不到他……”

沈砚之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跟我走吧,先去我那里,我给孩子看看。”

女孩愣住了,看着沈砚之清瘦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弟弟,终于咬咬牙,跟了上去。

沈砚之的医馆就在街尾,是个不大的院子,门口挂着块“沈记药铺”的木牌,漆皮掉了不少,却擦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几株草药,角落里堆着晾晒的药草,空气中满是清苦的香气。

“进来吧。”沈砚之推开虚掩的木门,把女孩领进里屋,“你先坐着,我去准备东西。”

里屋收拾得简单整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墙放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医书。沈砚之从药箱里拿出针和药瓶,又去烧了壶热水。女孩抱着弟弟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怕他跑了。

沈砚之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喂了些补液盐水,又打了一针青霉素。等他忙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直起身时,才发现女孩一直看着他,眼里的警惕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怯生生的感激。

“他……他会好起来吗?”女孩小声问。

“会的,”沈砚之擦了擦汗,“只要好好休息,按时用药。”他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芷。”女孩小声回答,“我弟弟叫小石头。”

“阿芷,”沈砚之点点头,“你爹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下午。”阿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去码头找点零活,换点吃的回来,让我在这里等着……”

沈砚之皱了皱眉,码头那边鱼龙混杂,一个成年人走了这么久没回来,怕是出了什么事。他看着阿芷冻得发紫的嘴唇,起身去厨房端了碗热粥过来:“先吃点东西吧,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阿芷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咽了咽口水,却没接:“我不饿,给小石头留着吧。”

“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沈砚之说着,把粥塞到她手里,“你吃了才有力气照顾他。”

阿芷捧着粥,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点暖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温热的粥滑进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偷眼看沈砚之,见他正坐在桌前整理药方,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浑身是泥的男人跌了进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流着血。

“爹!”阿芷惊叫一声,手里的粥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男人看到阿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想去拉阿芷的手,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阿芷……对不住……爹没找到钱……”他说着,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你是谁?你想对我闺女干什么?”

沈砚之站起身,刚要解释,男人却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是不是你把她们带回来的?你安的什么心!”

男人的力气很大,沈砚之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阿芷急得直哭:“爹!你别这样!是沈先生救了小石头!”

男人愣了一下,看向床上的小石头,又看了看沈砚之,眼神里的凶狠慢慢变成了茫然。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没用……我连孩子都养不活……”

沈砚之整理了一下衣领,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他蹲下身,递给男人一块布巾:“先擦擦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男人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哽咽着说:“我去码头想找活干,结果被人抢了……他们说我抢了他们的地盘,把我打了一顿……我对不起孩子……”

沈砚之沉默了片刻,起身去药箱里拿了些药膏和绷带:“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男人看着他手里的药,又看了看床上的小石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沈先生,求您救救我儿子……我给您磕头了!”

“快起来,”沈砚之连忙去扶他,“我已经给他处理过了,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你们要是没地方去,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院子里有间空房。”

男人愣住了,看着沈砚之,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话来。阿芷也惊呆了,大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沈砚之笑了笑,阳光落在他眼底,像盛着星光:“先把伤养好,别的事,以后再说。”

那天下午,沈砚之去看了巷子里的那个孩子,烧已经退了,孩子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无数声谢谢。回来的路上,他买了些米和菜,想着家里还有三个饿着肚子的人。

走进院子时,他看见男人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阿芷在旁边给他换药,动作笨拙却很认真。小石头在屋里睡着了,呼吸平稳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男人连忙站起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沈先生,让您破费了。”

“没事。”沈砚之把东西放在厨房门口,“阿芷,过来帮我烧火。”

阿芷应了一声,快步跑过来,看着沈砚之淘米洗菜,眼里满是好奇。“沈先生,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沈砚之点点头,“我爹娘去世得早,就我一个人。”

“那您……不孤单吗?”

沈砚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院子里的阳光,笑了笑:“习惯了。”

晚饭时,四个人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却香气扑鼻。男人吃得很慢,眼圈红红的,阿芷不停地给小石头喂着米汤,自己却没怎么吃。沈砚之看着他们,心里忽然觉得,这个冷清的院子,好像有了点烟火气。

吃完饭,男人主动去洗碗,阿芷抱着小石头坐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沈砚之坐在灯下看书,偶尔抬头,能看到阿芷的侧脸被月光照着,像一尊安静的瓷娃娃。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这样安稳的日子。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夫,母亲温柔贤淑,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父亲为了救人染病去世,母亲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守着这间空荡荡的药铺。

这些年,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在深夜里对着医书发呆,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平静的外表下。可今天,看着阿芷一家,他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沈先生,”阿芷突然转过身,小声说,“谢谢你。”

沈砚之合上书,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照顾小石头。”

阿芷点点头,抱着小石头进了里屋。院子里只剩下沈砚之和那盏昏黄的油灯,风吹过院子里的草药,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圆圆满满的,像母亲以前做的月饼。他想,或许,这日子,也能像这月亮一样,慢慢圆满起来。

夜色渐深,药铺里的灯却一直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温暖而坚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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