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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雨压低了桥身的声音,像有人把整座城市的音量旋钮往回拧了一格,留下的是钢与风的摩擦、水与油的混声。凌峰等人从桥腹上层的检修走道进入,脚下的钢栅泛着水膜。侧墙的灯不稳定地闪动,每亮一次,梁肋间的阴影就像被短短地抹平一下,随即又皱回来。风沿着肋骨似的梁往外喷,夹着金属腥、橡胶与消毒水味,冰凉、干涩,把胸腔吹得难受。

平台中央是一具手动总联,双飞轮并列,齿比粗重,像两块并排的黑铁心脏,周围布着三根拉杆,向桥腹深处延伸。橙色检修箱半开,急停蘑菇从箱沿探出半个头,指示灯在雨里抖,一明一暗。黑板薄如指甲,沿口渗着水,字迹干脆:Δ/ALT-MASTER。

瞿藏站在那儿。黑色立领衣服贴着身,他右手扣着指虎,左耳那枚银片没有戴回耳廓,而是平平贴在颈侧。掌心贴着护栏的一角,像是在揣摩老机器的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着。导流板随他一记手势“嗒”地换角,旋翼灯从梁缝里偏转,坠链成束落下。平台在他这一串动作里变窄、变硬,像被从四面八方挤成一条针。

“先拿主联。”陈肃低声说到,像从喉底把字一点点推出。他站位靠内,眼神扫了一圈,往左一抬下巴,表示从风较软的那面绕。凌峰等人都没有多问,一句话就够。凌峰先行,他把背抵住护栏,借身位去砍向护罩。

凌峰与林妍贴到黑板边。刀背一靠就弹回来。凌峰换角度,刀背平着“刮”,刃尖轻刺,罩沿抬起一线。

第瞿藏从轴侧松了棘爪半口,三根拉杆错拍,凌峰把薄板抹湿当镜,贴在检修箱角,反回来的光一软,刺眼的尖被揉钝。林妍趁口把第三颗切出一个角,胶线被水泡得发白,像一条待断的筋。

瞿藏反应极快,他从鼓底塞进一枚旧脱扣,把刚出现的“空隙”堵住。那枚东西又短又硬,卡得死,也带着一股冷铁味。凌峰趴进油与水的缝里去撬,金属边把虎口又剐半寸,热疼沿着臂骨一路窜到肩窝。林妍把刀背“锁”在楔脚下,凌峰顺势一“掀”,楔销弹开,掉进水里发出一声闷响。飞轮停住。

他只退半步,眼神没动,直接把凌峰等人逼向下一处:Δ/ALT-CLUTCH。风门合半,白雾贴地剪脚面,坠链垂直,摆幅短,对准膝窝,走道被打出一条不能跨越的“线”。他仍不打人,先打“杠杆”,指虎擦着扳手尾“叮”地敲,金属音短、硬、准,迫使凌峰等人频频让位。上层主轴承区像一只横着的黑瞳。两块黑板并排:Δ/ALT-BRG 和 Δ/ALT-LOCK。轴承座粗厚,边缘全是锈和旧油,雨水一打,浮出一层灰黑。瞿藏敲了一下座边,隐藏锁耳咬住半线,游隙被临时锁死,桥的呼吸重新被他掐住。那种感觉很直白:人还在往前走,脚底下的地轻轻往回抽了一下,像整座桥在与你反着拽。

“先卸锁耳。”陈肃声音更低了。凌峰等人用消防栓打出水膜,当镜子用,把红光揉软,把瞳孔压回正常。又趴到座底去撬那枚锁耳。那是一块极不起眼的铁,位置藏得非常巧,一不小心就会把手指夹在座与鼓之间。刀背“叮”了一下,铁耳动了一丝。凌峰把扳手尾“点”住那丝动,林妍再撬半线,罗小军腰做枢,把凌峰等人手里的细线拉成直。第三下,铁耳松开,LOCK跳线亮起,氧化层下的金属反出一丝冷光。随即凌峰等人去压BRG最后一齿,嗡声再落一层。这一小段,凌峰等人都在咬牙说极短的句子,就那几句:活着;失手不松手;还能当角。每说一次,心里杂音就少一层。

他这时第一次正面动拳,还是不打脸,专打器物缝。指虎“叮”地敲扳手尾,力打到骨缝里,虎口像被钝刀压开,凌峰顺势“让”,反手再“顶”,不让他把杠杆从凌峰等人掌心撬开。胸口被他肩胛压了一下,闷疼成一团,像一个拳头塞在上面,呼吸短促,他手上却没有任何多余重量,分毫不浪费。短短三下,他强行把凌峰等人的节奏拖慢半步。陈肃咳了一下,像把嗓子里的沙吐出去:“换位。”凌峰等人不需要更多话,凌峰立刻顶上,用背去承受下一下,把节奏再掰回来一线。

弧形槽道尽头悬着手动联动轮“Δ/ALT-FLY”。这东西直径接近成人半身,轮辐宽,轮心在雨里发出一层潮亮。瞿藏终于摊牌,他不再玩小技术,直接“坐”在轮上,用身体的重量拉“久”。他肩线一沉,像把整座桥的重心轻轻“拨”向他那里。凌峰等人别无选择,也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回敬:五个人像五袋沙把重量压在轮上。凌峰等人就这样对着等白针。白针一闪,集体下压。轮辐发出一声短促的“咔”,轮心停成黑圆,那种阻力突然消失的空感从掌心传到肩背。风声实打实地迟了半拍,哨音像被谁按住,低了一线。

天窗井里是“Δ/ALT-DAMP”。井道窄,半腰多了一扇闸门,门背贴着剪脚的冷白,风从井口直灌,灯刺得人眼睛酸。他把井里的空间挤成针,强迫凌峰等人缩成最小的身位通过。凌峰等人把消防栓喷口抬高半寸,白水在井里铺开成帘,水珠在空气里连成细密的线,灯刺被它揉散,阴影被它推远一寸。趁这口,切开遮罩,握住闸柄。他又把自己“坐”回节拍里,重量一点一点地加,像在往天平另一头添砂,想把柄再按回死位。凌峰等人也坐回去,肩、肘、腕一条线,背板去压,腰把力拧成一股,膝盖几乎贴着梯格。有人吸气乱了半拍,旁边立刻有人低声补一句“别抖”。闸柄终于脱锁,风低半格,井壁那种高频的颤从骨缝里退了一点,那一瞬间,膝盖里被风吹出的寒也跟着退了。

最后一处,控制舱的“Δ/ALT-AUTH”。防火门内侧喷出冷白,门缝仅一臂,坠链从上垂着,摆幅短,凌峰等人只能斜着身挤进去。屋里空间不大,旧显示墙一块块立着,灯管不时频闪,屏幕里白花乱跳。角落的自动售货机广告暗淡,玻璃面布着碎纹。地面铺防静电板,雨水从凌峰等人衣服上滴出一道道浅浅的流,顺缝渗到配线槽里,空气里多了层电臭味,像橡胶烤过。窗外风挟了汽油味,不断把哨声塞进屋。瞿藏改用“声音”,短金属杆敲不同铁角,节律短促,分明,在白雾间撞出细碎回声。他借回声判断凌峰等人的吸吐,操纵“准”,让凌峰等人每一次蓄力,都略略失了角度。

凌峰等人就把白雾加压。CO₂喷口再抬半寸,冷白把回声吃掉一半;售货机横倒封门,破沙发踢横当低掩体,反光板卡在墙角改变灯路。凌峰背“塞”,陈肃掌根“压”,凌峰扳手“点”,林妍刀背“切”,罗小军腰“拧”。那几句短口令在喉咙里打圈:活着;失手不松手;还能当角;手要比风硬。机柜的继电器一串“啪”,跳线一格格熄。瞿藏看清势头,翻身到窄窗,白雾抬起一面柔白,他的人已经滑出去。他撤得干净,不留废招。

凌峰等人没有追。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此刻追,便会落入他给更远处准备的慢拍。第一件事是把这间屋里所有他可用的“准”彻底钉死。杠柄用捆扎带十字缠住,跳线逐条拔走,灭火器喷口对准门铰固定成“阀”,消防阀只留一线水雾维持常压白,门合页塞进钢片,摄像头遮光罩、警报灯滤片全卸下。凌峰等人把掰断的东西清出通道,把能变钉子的物件塞进任何可能的缝里。角落里的热敏纸打印机还亮着半格,吐出一条回放链:从 LATCH、SLIP、MASTER、CLUTCH、BRG/LOCK、FLY、DAMP 到 AUTH,每一步都有时间标记,像一份冷静的病历;最后一行写着两个位置码:P2-泵心,T2-支撑塔,时间被雨印糊,只剩“03:1—”。这像是一根极细的指针,指向两段更慢的“久”。凌峰等人判断:泵房留的是暗手,塔上他会亲自看。

撤离路线不能原路返回。泵房侧廊是条监控盲区,地面布水,霓虹碎光在水面上跳,墙边堆着拆下来的防火门、扭曲的管件和一张破沙发。刚踏进去,廊顶薄灯全黑,一条货梯导链从上垂下,哗啦啦形成链幕,摆幅短,对膝窝刚刚好。尽头的门“轰”地合上,风逆向把人往墙上压,像有一只大掌心把凌峰等人往回推。他不在现场,方法仍在运转。最笨的东西最省事,也最难对付。

凌峰等人不退。凌峰先“塞”进链幕,背板挡住链环的拍打;罗小军腰当枢,左腿往外拧,把链幕从中间掀出一个三角口,肌肉在水里抖;凌峰从口里钻过去,用扳手把链幕边的挂耳卡到墙角防火门楞下,让它斜成一面,风就从背后绕走。白雾在脚踝处打卷,冷得像一层薄霜。两名测试员被苏薇交替“递”过来,她肩伤在白雾里渗出一片,面色白,声还稳:“看凌峰呼吸。”他们照做。最后一人穿过时,尽头小门再被风吸住。凌峰等人不再去撬门。破沙发抬起,靠墙当踏台,上方的检修舱口快扣锈得发脆,凌峰肩胛一顶拱开,冷风从上灌入。大家像钻井一样挨个爬上桥下的钢网步道,风从脚下穿过去,雨沿栅条往下流,钢网被踩得“咚咚”发闷。

步道尽头是一段直通支撑塔的狭桥,只有两块并排的钢栅,栅缝黑得没有底。叶井像大水井,风从下面呼上来,热与冷在中间打架。资源帐基本见底:绑带磨毛,链条拉长一环,扳手口被击滑,刀背起毛,白雾只剩半瓶。伤势写在每个人身上:右肩脱位垂着,脚踝热到发烧,背开三道,虎口裂到掌心,膝窝被链点得麻。此刻没有谁谈“状态”,只用四句口令把队形钉住。短句比任何道理都实际,它们把凌峰等人的心带回到脚上和手里。

狭桥中段,控制舱方向传来三声更慢的“叮”。不是追,是把拍交给更远的地方。他不在凌峰等人身后,却让桥仍按他的节奏呼吸。凌峰等人不回头。塔像一块更黑的石头立在雨幕里。塔腹的门被旧锁挂住,锁边有粉笔写的小箭头,指向右侧的检修缝。他还是留了路,但那是他定的圈。陈肃把打印纸塞进凌峰衣袋,指在那行模糊的时间上,声音沙,却清:“这就是他今晚最后的拍。在这口,收他的‘人’。”

凌峰等人不言语。每个人都把疼往里按了一指。苏薇抬手,轻轻点了两名测试员的肩,让他们把手扣更紧。凌峰回头看了凌峰等人一眼,眼白里布着红丝,嘴角咧了一下,像笑,又像把牙上某个地方的痛藏住。罗小军扭了一下肩,仍然垂着,但他用腰让步频更稳。林妍把刀背重新擦了一遍,袖口被雨压成一片暗色。风从塔身里对着人呼气,像另一台机器在启动。桥身在脚下轻轻沉了一次,又缓慢抬起,跟着雨把钢面砸出密密的小白点。

凌峰等人迈进塔侧的黑缝。里面更窄,光更少,风声在管道间折回,像在耳里轻轻拉锯。脚下的梯格更陡,手扶的栏杆因水而滑。凌峰把扳手更往手心扣一扣,虎口立刻被金属边突出的毛刺又刺了一下,火辣辣的。凌峰没松。背后有人吸了口气,“别抖。”这两个字像颗钉,钉在喉底。

塔腹的第一层是旧配线层,地面铺着破旧橡胶板,嗅起来像潮湿的胶靴。墙面排了三行灰白配电箱,红绿指示灯暗掉一半,有的在抖。顶梁下垂着三段未收好的电缆,雨水从缠胶布的接头那里不住滴下来,在地上积成坑。左侧有一扇被封死的窗口,边框上用粉笔写着几串符号,和打印纸上那行模糊的时间相似,只不过更糊,像抖着手写的。凌峰盯了两秒,没看出更多。陈肃没让凌峰等人多停,他顺脚踢开一只倒扣的塑料桶,里面躺着两只用过的耳罩,被雨泡得发白。凌峰等人谁都没有去碰。

再往上走,步子更小,气更紧。塔腹的风像被分成了两股,一股往上钻,一股贴着墙往下压,交会处正撞在凌峰等人的胸口。每上一段,耳朵就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拉一下,鼓膜一紧一松,疼得人想骂脏话。

第二层是机械节流的小间,房门半掩,里面的空气带着更重的油味。窗沿下有一只CO₂的小瓶,喷嘴上系着一段毛边布,像是被谁快速绑过又急着丢开。地上散着三颗螺丝,花纹浅,像是被人用力拧过多次。墙角的废纸里露出半截热敏纸的边,墨迹全糊,只能看出一条向右的箭头。凌峰把脚抬高避开纸,跟着往上。此刻凌峰等人的脑子都在同一件事上:别被他拖入更慢的拍。哪怕慢半息,都是给他留出口子。

第三层与塔顶之间有一道很窄的扇形平台,平台外是裸露的风道,一层薄铁皮像被人从中间撕开,留下锯齿。风从那里“呼”进来,吹得人牙床冰疼。平台正中有一只手动闸杆,比天窗井里那只更短更硬,底座上方粘着一段敷了漆的薄黑板,字迹粗糙,像在雨里补写过。凌峰等人一眼看出,这是把桥身“久”的最后一根筋接到了塔上。瞿藏如果在,就会站在那里,手扶闸杆,让整座桥跟着他呼吸。如果不在,他也会把它的“拍”留给更远的某个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上去。”陈肃只留两个字。他的嗓子已经沙得不像话,可每个字仍然稳。他看凌峰等人每一人的眼睛一瞬,像是在把四句口令逐个摁给凌峰等人。凌峰闭了一下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风声在胸腔里撞了一下,再睁眼时,闸杆就在眼前。

这时,塔身深处传来三次更慢的“叮”。不是铁器相碰的清音,更沉,也更远,像在厚重的墙那边有人用手指敲某个金属边。它确实是节律的信号,数量不多,却够用。凌峰等人明白:瞿藏要么站在更高的地方,要么把这层拍交给了某个仍在运行的机械“自检”。不管是谁,它都在提醒凌峰等人:你们晚了半息,它就会把前面所有的“迟”吞回去。

凌峰把扳手贴到闸座的铰位,手心里全是水,手背上的裂口已经被血水与雨水洗成一层粉。有谁把灭火器递给凌峰,凌峰用眼角看了一下,微微摇头。现在不需要白。需要的是把所有人的力拧在一条线上,像之前做过一百次那样。凌峰把背“塞”在闸柄斜面,陈肃掌根“点”在铰窝,凌峰“顶”扳手,林妍“切”粘胶,罗小军腰“拧”。四句口令像呼吸一样在凌峰等人喉咙里来回:活着;失手不松手;还能当角;手要比风硬。

第一下,闸柄只是轻轻动了一下,像被手指抹平的一道皱褶。第二下,底座发出一声极短的“咯”。第三下,风在塔腹里抖了一线。凌峰等人没有停,一点点加压。凌峰的虎口几乎麻掉,掌心像多了一块异物,疼感在来回转。凌峰看见林妍袖口上一道新血,顺着水一道一道地向下,这意味着她的刀背又被金属边刮到了;她不看,她的肩、肘、腕仍旧像画出来的一条线。罗小军那边腰已经抖,呼吸发虚,他仍然笑:“还能当角。”这一笑让凌峰的胸口轻了一下,紧接着又重回来,因为力要接着压,不然前面全白干。

闸柄终于发出一声清楚的“喀”。塔身的风在那一瞬像被勒住,随即又从另一侧换了道。凌峰等人趁口加压,把闸身往上托了一指。能感觉到它在凌峰等人合力下离开了某个“凹位”,然后被更深的弹性拉扯着要往回。这种“拉回”的感觉在之前所有的口上都出现过,每次都让人本能地想放手。陈肃像看见了凌峰等人的本能,他用极干的嗓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失手不松手。”就这五个字,像在每人的手背上各烫了一个点。

凌峰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肌肉真正到了一线的尽头。扳手从掌心里往外“滑”的那种感觉不是心理,是水与血与冷,把所有纹理都抹平。凌峰把它往手心更扣了一下,让金属边的毛刺重新扎进虎口,疼把神经唤回来。

塔顶外面的雨更密,落在铁皮上像一片密集的指头。桥身在脚下轻轻沉了一次,又缓缓抬起。支撑塔更深的一口,还不知埋了什么小玩意。凌峰等人开始清理塔腹周围能被他再利用的器物:卸下一只用旧的滤片,把一段反光板挪到风道边,把两颗松动的螺丝拧掉丢进口袋,剪断一小截没用的跳线,塞进门合页。每一件看起来都像小事,实则是把下一场他可能用的“准”提前磨钝。凌峰等人的动作已经慢到了极限,但仍尽量不出声。陈肃把打印纸又看了一眼,把它折成两段塞回凌峰胸口。那片纸贴在皮肤上,带着雨水冷,让人清醒。

“走。”他说。只有一个字。凌峰把器物抱紧,互相看了一眼,再次往下走。塔腹的风仍旧硬,雨仍旧密,桥身在夜色里像一只呼吸粗重的兽,忽隐忽现。凌峰等人贴着墙边小心挪过去,脚步在钢面上落得轻,脚踝像火,肩像块铁,背像被风敲过的平板。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几处地方在叫,凌峰等人不理它们。去下一个口,掐下一个“久”。不然今晚前面做的一切,都会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被一根慢拍吞掉。

凌峰等人回到狭桥,护着两名测试员沿栅条疾行。风把雨横着压到脸上,水沿颧骨下滑,嘴角都是冷的。灯在远处忽明忽暗,像老电容在用尽最后一点电。下方叶井的黑格外沉,像没有底的水。凌峰等人不看,眼睛只盯着前方栅条的下一格。每一步都像踩薄冰,踩下去,再看它愈合。有人在背后很轻地重复了一遍那句“手要比风硬”。这一次没人回答,但每个人的脚步都像同时把力往下压了一点。

桥身在凌峰等人脚下又沉了一次,随即抬起。城市像在远处换气。凌峰等人没有再说话。所有人都把疼装回胸腔,把呼吸摁回节拍,把手里的器物扣紧。夜还很长。今夜的事,在凌峰等人手里一口一口拧紧。下一口在哪里,凌峰等人已经不

塔腹的黑把人的肩线压得更紧。凌峰等人沿着窄缝往上,鞋底在铁梯上每踩一下都发出一声低闷。风从上方直插下来,像在勘察每一段金属的缝隙,带着汽油味与旧电线的焦味。墙面冒汗,水迹顺着螺丝孔往下垂,汇成小线,滴在橡胶地板上又立刻散开。手扶栏杆的那只手越来越滑,凌峰把扳手往掌心扣紧,金属边上的毛刺把虎口重新扎出火辣辣的一圈疼,倒让手稳了。

第二个平台比凌峰等人想的更窄,只有两步深,一扇半开的小门连着机械节流小间。门背把风割成两股,从门缝喷出来的冷白撞到凌峰等人腿上又分成两条薄雾线。屋里有一盏黄灯还在亮,灯管抖,发出极轻的嗡声。地上散着三颗螺丝,花纹浅,像是手忙脚乱时拧出来的。墙角堆了些破布,其中一张裹着半截热敏纸,墨迹糊到看不出字样,只剩一条向右的箭头。凌峰等人没停,顺着箭头指的方向向上。

风回缓后,凌峰等人。第三层和塔顶之间有一段扇形平台,靠外全是裸露的风道,薄铁皮被撕出一条锯齿,风由此狂灌,雨水顺着那道口不停打进来。扇形平台正中有一根手动闸杆,底座上粘着一块涂了漆的薄黑板,字略显粗糙:ALT-DAMP/TOP。字体像被雨里补写过两次,涂抹痕迹还没干透。闸杆背后是一个椭圆的膨胀腔,腔体外壁有密密的铆钉与一道很新的焊纹,涂层颜色略深。那不是桥原配的东西,是后加的。再往里就是一组银灰色的换能板,四角被橡胶垫固定,板面很干净,边缘有新切割的纹。陈肃看一眼,目光就变了:这玩意儿不是给风用的,是给“声”用的——在塔身形成稳定的驻波,使信号在城市的某些区域按特定节律播散。换句话说,这里才是他今晚的“终极手段”。

凌峰等人立刻展开。凌峰背去“塞”风,闸杆被他背脊往下按出一线。他不哼,不喘,只是鼻翼轻微地翕张,背上旧伤被铁皮边角磕了一下,闷下去,强行把“疼”挤到下一拍。林妍贴到焊纹边,用刀背“刮”,试刀;焊道硬,刀背起了毛,她换角,用刀背尖一点一点“啃”,把涂层刮开一指。罗小军把腰当枢,抬着换能板一角,让凌峰的扳手有角度插入。凌峰把扳手卡在铆钉边,往外“撬”。细小但清楚的“咔”声从铆钉里传出来,像骨节被扳开。周围的风声被腔体墙面反射,在耳边绕了半圈又回来,试图把凌峰等人的手感扰乱。

就在这时,左侧风道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不是机械的齿,是电。随后,换能板背后的某处传来一阵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震动。凌峰等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他把电开了。此处不是整机启动,像是做容量预热。要达到“久”的传播强度,电容组必须先戴上“电”,再在某个拍点释放一口。换句话说,从现在起,计时开始。

凌峰等人把所有的动作在不失稳的前提下按紧。扳手往下一“扣”,铆钉再“咔”一声松,林妍由刀背改刀缘,“挑”开焊道边角。凌峰的手已没知觉,只剩热和一种被刺阵阵往上爬的麻;凌峰把那麻当成手靠,是让扳手更贴的粘。罗小军的腰在抖,他咬牙:“还能当角。”声音发虚,可把那根口风稳住了半拍。苏薇在后,护着两名测试员,嘴里重复那个稳呼吸的口令,像在放绳。他们的眼白发亮,呼吸乱,却被她拉回。

第二颗铆钉出槽,换能板的一角翘了起来。凌峰把手伸进去找电缆,指尖碰到橡胶护套,热。电在里面像活物。护套外皮很新,厚,刀很难下嘴。林妍把刀背与刀缘交替用,先“刮”开外层,再“切”内层。凌峰用扳手做基点,防止切口反弹。风就这时往回一抽,闸杆往上“啸”,凌峰背一顶,把这口风压回去。他没说话,牙根咬紧得像要把自己嘴里某块东西咬碎。

“他要上来。”陈肃突然说,头也不抬,眼却斜了一下,盯向扇形平台外的风道。凌峰等人顺着他眼看过去:风道的阴影里有个更暗的影子动了一下,又没了。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枚耳侧银在极短的一瞬间反了一泡冷光。下一拍,阴影翻上来。瞿藏像一条鱼从风口挤进来,肩线没起伏,手上多了一根短粗的扳手,握法像一个半指虎。他的脚落地无声,手里的扳手也几乎没响。凌峰等人先闻到的是他身上那股混合气味:雨、金属、轻微的消毒水——像刚经过某个被擦拭过的地方。

翟藏一上来,先看闸杆,随即看凌峰等人手里的角度。他没有废话,从侧面贴上来,一下子敲在凌峰扳手尾与铆钉之间那一寸空隙。他一直打缝,不打人。那一下不重,却极准,把凌峰的扳手打岔一线。他顺势再敲凌峰背与闸杆中间那一寸角,意图很明显:让凌峰等人失位,闸杆回弹,他把“久”夺回。

“锁他肘。”陈肃的嗓子像砂。凌峰背靠扳手往前“挪”半步,把扳手尾抬高一点,让瞿藏的短扳手从下方擦过。凌峰反手“压”住他的肘窝,他顺势一“沉”,把凌峰胸口又压了一个坑。凌峰那口“气”被生生挤薄,眼前白了一瞬。

瞿藏的眼神没起伏,他的左耳银片仍贴在颈侧,没有戴回耳廓。他把短扳手一转,不敲扳手,改敲换能板边角,目标直指供电的那组电容——他不是要保护它,他要制造“乱”,让电先一步释放,借“乱”把拍拖向他那边。只要他让“拍”先起,凌峰等人整段的“迟”就白做。林妍手腕一翻,刀背“叮”在他扳手上,借力“切”开电缆护套。火星没有,只有一股橡胶被割开的味道。凌峰手探进去,用扳手牙“夹”住裸露的线头,往外一“扯”,电缆出槽半指。瞿藏立刻抬手插在电缆与腔壁之间,像插一根钉。他用的是手指的骨与短扳手的柄,让电缆卡在金属与金属之间。如果他再往里“顶”半指,线就死。

瞿藏看到了。他没有失态,只是把银片从颈侧往耳缘抹了一下,仍未完全戴回。他换角,斜削凌峰的后颈与闸杆之间那一只手掌的空位。凌峰是背“塞”,难以转身,硬吃这一下,整个人往前“磕”一寸,闸杆往上弹一线。凌峰等人所有人马上“补”。罗小军腰上稍一“锁”,把那一线空吃回,呼吸像拉扯出来的一根细绳。陈肃这时忽然做了个大家没预料的动作:他松开掌根,向外退半步,把自己的侧面完全暴露给瞿藏。他的眼睛直直看着瞿藏,像是在说:来打凌峰。

凌峰等人同时惊了一下。这是真正的“以退换位”。如果瞿藏上当,他会以为凌峰等人节拍乱了,会来补这一拳。那样,他的手就会离开电缆,可把重量压在闸杆上。而陈肃暴露的那条线,其实正好通向换能腔的支撑架。那是凌峰手能触到的最后一枚隐藏铆钉。如果凌峰能借这一下的空,把它“短”掉,整个腔体就塌一角,不至于形成有效的驻波。

瞿藏的眼里有一个很浅的动作,像是有一滴水从眼皮里滑过去。他“看见”了。这人不会吃这种招。但他也不会让你完全得逞。他没有打陈肃,也没有打凌峰。他把短扳手打在闸杆与凌峰背之间那一线空上,把那一线“久”往回“拽”。同时,他把膝盖往前“磕”了一下,正好磕在罗小军那条垂着的肩侧。罗小军的肩彻底“哗”地一声滑下去。他没有叫,唇立刻被他自己咬出一个小口,血在雨里被稀释,就像有一条红线瞬间出现又被抹没。他两只腿仍稳,把“角”当住:“还能当角。”

凌峰等人不再等他的节拍。凌峰把扳手牙往下“撮”,用一种非常不舒服的角度把最后一枚隐藏铆钉“短”掉。那是一种“硬接”,手指头就像被电过,麻到肘,但铆钉确实松了。腔体支撑的那一角“咯吱”一声,整个腔体往下塌了一厘米,换能板失去一角支撑,板面在风里抖起来。驻波被破坏,一口“白”的空在声音里出现。这口空极难得,比凌峰等人之前争来的任何一拍都干净。

“拆。”陈肃恢复掌根“压”,短促一个字。凌峰等人趁势把腔体的其余两处快铆撬掉,整块腔体终于去了两角,像一张撕开的薄壳,贴在底座上哆哆嗦嗦,发不出凌峰等人害怕的那种“整齐的声”。瞿藏意识到这一口守不住。他左手撑住腔体边,右手把短扳手往挂耳上一“卡”,整个人借力从风口方向退。他的动作简洁,从来没有多余。他撤走时没有任何表情,只把那枚银片再次抹到颈侧,仍不戴回耳缘。他离开之前,轻轻敲了风道一下一根铁角,“叮”。只有一声,但够了——这是告诉凌峰等人他没有退出今晚,是告诉更远处的某只“手”:节拍,你接。

凌峰等人没有追。反而把闸杆再往下压一指。铃声的余波刚过去,塔腹里像有人轻轻吸了一口很深的气,又缓缓吐出来。声音低、长,带着疲倦。凌峰等人知道,这一口凌峰等人拿住了,至少暂时。电容组被切,腔体破坏,驻波散。城市不会在这口里被他把“拍”按下去。泵房那边呢?谁也不知道,但起码现在凌峰等人手里有一点点主动。

“封死。”陈肃。凌峰等人利落地把换能板拆下的铜片折成几根小钉,塞进闸杆底座缝里;把卸下来的铆钉倒插回支架孔,用扳手硬挤,让它卡在那里;把CO₂小瓶用布条捆在闸杆根部;把那块破腔体就地卡成一块“挡板”,让风绕行。这一圈动作像把一个人从床上推到另一个位置,再往他身上压两件沉衣服,免得他一翻身就又坐起来。

“走。”陈肃看了一眼风道的深处,再看凌峰等人。没人异议。凌峰等人开始下撤。每个人身上多了两样负担:一个是真正的“累”,是肌肉的火;一个是把风留在背后时那种不踏实。凌峰等人把背转向它时,都会觉得它想把凌峰等人叫回去再打一架。可今晚凌峰等人得先走——泵房那口可能会起,凌峰等人要在它起之前再去掐一线。

桥下的风比刚才更冷,雨拍在脸上像细小的硬粒。城市在脚底的黑里发出很远的嘈声,像很多机器在低低地说话。凌峰等人护着两名测试员沿栅条疾行。走到中段,桥身忽然轻轻一沉,不是自然的呼吸,是一种带着间隔的“怠速”。灯在远处连续三次短闪。三次,等长。泵心要起了。

泵房门口的冷白比刚才更重,水气从门缝涌出来,像一层倒卷的雾。凌峰等人先把脸侧过去,让冷白在颧骨处擦,让眼睛有一瞬不受刺激。门背合页被凌峰等人塞了钢片,仍然合。凌峰等人不硬撬,沿旁边低矮的检修洞爬进去。洞里狭,又湿,又冷,像一条从河床下面掘出的沟。到头时,泵房就在脚边。凌峰等人手肘撑在洞口,先不急着下,看一眼里面的局面。

泵体像一条巨大的钢鱼伏在水泥地上,身上起伏着一道道卷边。几根粗管从它身上伸进墙里,接口处环一圈黑绷带,绷带上印着厂家的英字,旧了。控制台偏右,警示灯在湿气里着着灭灭,像人的眼皮打瞌睡。最显眼的是控制台边的一块新换的板子,板上有两行数字在跳,节律慢。旁边的热敏纸打印机刚刚吐出又一条纸,角还卷着,墨迹比上一次清楚,能辨出末尾的“03:17”。这不是时间,是序列号。它在告诉凌峰等人:下一口会在“拍”的第十七格上释放。

“左二。”凌峰指向第二个分支阀。它的把手被人涂了浅蓝色,涂层新,手一摸就滑。凌峰等人用布把手缠住,把它从水平位往上一“掀”,只掀不到三十度,停。这个角度会改变流量,但不让上层机组“察觉”。同时,林妍去右侧把一只回流阀开到十五度,让泵内压力往回“吃”。这组合是凌峰等人在别的地方试出来的,如果能撑住十五秒,节律就会出现一个微小的偏移,足够让“拍”落空半扣。

凌峰等人刚要松手,控制台另一端却同时响起一个非常小的“叮”。不在凌峰等人这边,是在更远处。这声像是一种回应:你们这边吃掉了,那边有人补上了。瞿藏确实把“拍”交给了更远处。凌峰等人没有看到那个人,也许也不是人,是他早放下的某个“手”。总之,在凌峰等人吃掉之后,另一个地方轻轻地把节拍补齐了。

“再歪半指。”陈肃不等那口“补拍”成形。凌峰等人手上的阀再掀半指,控制台那边有一格灯同时灭掉。泵体身上的纹路乱了一下,像衣服上起了一团褶。那边的“补拍”没能完全对上,只发出一个很虚的“嘶”。这一来一回,对凌峰等人来说是“拖时间”,对他来说也是“拖时间”。拖到最后看谁先掉。

凌峰等人知道今晚的“正面对撞”到这一步算是顶住了。翟藏没有被凌峰等人抓住,但他设计的那口不再起。从泵房撤出,链幕仍在斜斜地挡着。凌峰等人把自己的绑带留下半条,系在链幕边,做成一只暂时的“把手”。这不是给别人,是给自己可能的回返。再经检修洞向外,来到桥下钢网步道。雨稍缓,风仍硬。远处的霓虹把水面染出几道冷彩,反在钢上。凌峰等人沿着栅走回支撑塔与控制舱之间的那段中段。风由桥腹向外吐,又轻轻吸回,像巨大的胸腔在懒懒地呼吸。

凌峰等人沿着来路退回桥端的暗巷。风挡在巷口,像一层厚帘。挨个穿过去,肩蹭到墙皮,掉下几块砂,和雨一块抹在耳边。巷子更暗,更安静。远处城市的声音逐渐被砖墙吃掉,只剩凌峰等人自己的呼吸。

凌峰等人活下来了。桥身还在呼吸。雨在凌峰等人头顶延续,像有人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屋檐上敲简单的节拍。凌峰等人不跟它走。凌峰等人自己的节拍在胸口里,一下一下,慢慢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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