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深处，一座占地宏阔气象森严的府邸，此刻却门户紧闭，隔绝了外间一切。
这里是博陵崔氏在长安的根基所在，幽深的正堂之内，七枝粗若儿臂的蜜烛高燃，烛火在凝滞的空气里纹丝不动，将堂中七道身影拉得摇曳而细长。
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的沉水香，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不屑与重新燃起的掌控欲的复杂气息。
大唐最显赫的五姓七望，清河崔家、博陵崔家、范阳卢家、荥阳郑家、太原王家、赵郡李家、陇西李家，七家当代掌舵之人，此刻齐聚于此。
他们身上或着深紫，或披朱红，皆是公卿之服，每一道衣褶都沉淀着数百年的贵气。
然而此刻，这些掌控着帝国命脉的衣冠贵胄脸上，再不见往日朝堂上的从容雍雅，只有一片沉郁的凝重。
“可恶，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声悠长而沉滞的叹息，仿佛是从肺腑深处挤出的浊气，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说话的是崔家的家主。
只见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几边缘冰冷的紫檀木，满是难以置信的荒诞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错愕。
“谁能料到秦王殿下，天策上将，荡平窦建德、王世充，那是何等功业？
麾下文武如云，麾下更是英才济济。
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亦是经营多年，羽翼丰满，这天下，本该在他们二人之间定鼎的棋局。”
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感觉。
“最后竟让一个齐王府中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一个十六岁的黄口小儿，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崔家主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压抑许久的波澜。
砰。
只见一只青筋微凸的手掌狠狠拍在几案上，震得杯盏轻跳。
此刻荥阳郑氏家主，一张方正的脸因激愤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熊熊怒火。
他的嫡长女郑观音，乃是太子李建成的正妃，为东宫诞下数位皇孙。
郑家一门荣辱，早已与东宫深深捆绑。
玄武门那场猝不及防的血雨腥风，不仅撕碎了李建成的帝王梦，更将他郑家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六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他凭什么？
凭他那点微末血脉？凭他那见不得光的庶子身份？
还是凭他那点令人不齿的隐忍和藏在暗处的毒辣算计？
李建成真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竟让那等卑贱之人得了手，生生断送了我郑氏一门数十载的苦心经营！”
“郑公息怒！”
王家家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分量。
他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细腻瓷胎传来的暖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继续道。
“诸位，事已至此，徒然震怒没有任何价值。
那庶子李沐，无论手段如何，如今既已踏着尸山血海坐上了那个位置便是既定的事实。
天命也好，阴谋也罢，眼下他便是大唐的新主。”
只见王家主他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在座诸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只是此次的事情，依老夫看，这或许未必全是坏事。”
“哦，王公此言何意？”
其他人将目光全部望了过来。
王家主捋了捋银须，眼中精光闪烁，那是一种老谋深算、重新掌控棋局的从容。
“你们不要忘了，那秦王根基太深，羽翼太丰。
秦王府内，之前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之流。
这些人可有等闲之辈？
其麾下猛将，尉迟敬德、程咬金、秦琼，哪个不是功勋卓著的将士？
秦王若登大宝，以其心志手段，我等世家纵有联姻之固，亦难免被其步步紧逼。
而太子，其身后关陇勋贵旧部盘根错节，扶持太子，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让这番剖析在众人心中沉淀一番，看着他们脸上的怒色逐渐被凝重和思索取代，才悠悠续道。
“反观这李沐小儿十六之龄，根基如浮萍。
他手底下的班底，不过是拾了齐王李元吉的一点残羹。
剩下的，尽是些苟且的流民，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徒。
可恨，这些粗鄙不堪的下贱坯子，如今竟也与我等同立朝堂，真是斯文扫地，令人作呕。”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在座所有高门家主内心最深的骄傲与痛处。
其他人连连点头。
“不错，与那些粗鄙之人同殿称臣，简直是我等千年门第的奇耻大辱！
那李沐小儿，本身便是庶孽贱出，其根基之浅薄，虽有点才华手段，实则恰如稚子怀金过市，正是我七姓同气连枝，将其握于掌中的天赐良机。”
“正是此理！”
崔家主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他根基浅，更好控制，治国平天下，终究离不开诗书礼乐，离不开典章制度，离不开这运转了千年的规矩！
他李沐若想坐稳那张龙椅，就不得不借我世家之手！”
如今朝堂之上，秦王旧部或死或囚，东宫势力树倒猢狲散，空出了多少位置？
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五监，多少职司虚位以待？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明日，我等便联袂入宫，去见见那位太皇孙殿下。
将这朝廷急需的栋梁之才，为他举荐上去！
举荐二字，其中的深意，堂内众人无不心领神会。
这是一场交易，更是一场无声的征服。
用世家精心培育的子弟，去填补那权力洗牌后留下的巨大真空，假以时日，这棵看似由庶子登顶的帝国，其真正的权利则是被世家牢牢所掌控。
“且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冰水浇入沸油。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郑氏家主。
此刻他脸上的怒色并未完全消退，此刻更添了几分凝重，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诸位，你们只道他根基浅薄，只道他手下皆是乌合之众易于掌控。
可你们可曾细想过，一个年仅十六的庶子，如何能隐忍至今？
如何能在玄武门那等修罗场中不仅保全自身，更能精准地抓住那稍纵即逝的致命契机，一举翻盘，更是借助了齐王的名义，一切为自己所用？”
秦王妃长孙无垢已经被扔入天牢，而我郑家的嫡女却被此子派人安然无恙的送了回来。
此子权衡价值的漠然与算计绝非池中之物，更绝非甘于受人摆布的傀儡。
我等若只视其为无知庶子，恐怕是打错了算盘，更是引火烧身！
郑家主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瞬间给刚刚升温的气氛泼了一盆冷水。
堂内再次陷入沉寂。
将众人脸上的神色映照得明暗交织，惊疑、权衡、不甘种种情绪在其中翻滚。
“郑公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一个下贱坯子，他拿什么来跟我等千年世家抗衡？
我看郑公是气火攻心，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的眼神吓破了胆？”
有人站了出来开口说道。
朝堂运转，典章制度，税赋钱粮，律法刑名，边疆兵事，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深奥繁复？
凭他那点小手段能懂什么？能做什么？
离了我等世家子弟，这大唐的朝堂立时便要瘫痪！
明日，我等便去见他，将各家精心挑选的才俊名单奉上，这是雪中送炭，他李沐但凡有半点脑子，就该感恩戴德，倚重我世家之力。
他敢拒绝？他拿什么来拒绝？就凭他手下那些三教九流之辈嘛？
笑话！
是啊，千年世家积累的底蕴，岂是一个骤得大位的庶子能撼动的？
人才，制度，文化，舆论，大唐这架庞大机器的核心部件，早已深深打上了世家的烙印。
“那李沐根基浅薄是实，手下无人更是实。
治国终究要靠经纶之士，而非草莽之徒。
我等举荐子弟入朝，于他而言是解燃眉之急，是助他坐稳江山。
他若识相，自当欣然接纳，倚为臂膀。
若是不知道深浅，这天下悠悠众口，这朝堂运转之滞涩，也够他喝一壶的。
民心向背，舆情的导向，可还在我等手中握着！”
“不错！”
王家主环视众人，一锤定音。
“明日辰时初刻，我等七家，联袂入宫，觐见皇太孙监国。
将各家举荐的子弟名录，亲自呈递御前。
这大唐的江山，终究需要借我世家之手，方能运转不息，国祚绵长！”
“理当如此！”
众人纷纷应和，脸上重新浮现出属于门阀巨擘的矜持与笃定。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汇成一片哗哗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正堂内烛火通明，七位家主开始低声商议起明日入宫的细节、各家举荐的人选名单，以及如何在朝堂上形成合力。
他们沉浸在这重新夺回主导权的谋划之中，言语间充满了对自身力量的绝对自信和对那个年轻监国的俯视。
堂内，王家主苍老而笃定的声音还在回荡。
“没有千载不移的帝国，唯有万世的世家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