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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门,没有关。

冷风,从走廊里倒灌进来。

屋里那盏高瓦数的灯泡,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藏身。

她还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看着那个被陆津言的身影撕开的、空洞的门框。

胃里,一阵熟悉的痉挛。

她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火辣辣着她的喉咙。

她用力撑住桌沿,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

许久,那股劲儿才过去。

她脱力地靠回去,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崭新的松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片水渍上,轻轻一抹。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用一种近乎仪式性的、缓慢的动作,将门关上。

“咔哒。”

一声轻响。

那个风雨欲来的世界,被她关在了外面。这间四十平米的屋子,重新变回了她的领地。

她回到书桌前。

那份德文原稿,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没有再碰它。

她将那张自己写满公式的稿纸,从草稿堆里抽出来,压在了《德汉大词典》下面。

然后,她开始收拾桌面。将所有的资料分门别类,用回形针仔细别好,按照重要等级,依次放进抽屉里,动作不疾不徐。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铁床边,和衣躺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亮了。陆津言没有回来。

行军床空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还留在原处。

家属院的风声,更紧了。

张嫂端着一碗刚出锅的、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鸡汤面,在门口徘徊了足足十分钟,最终还是没敢敲门。

斜对面的李家媳妇,托孩子送来半斤珍贵的红糖,被林姝隔着门缝,婉言谢绝。

她用一道门,划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下午,她午睡醒来,胃里空得发慌。她第一次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

她出现的那一刻,正在水池边洗菜说笑的几个军嫂,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暂停似的。

她们看着她,眼神里是混合着畏惧、好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嫉妒的复杂情绪。

林姝像什么都没看见。

她走到角落那个属于她的、空荡荡的灶台前,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那只瘪了一角的铝锅,和一把挂面。

她没有碰张嫂送的鸡蛋,也没用别人送的红糖。

她只是煮了一碗最简单的、没有任何味道的清汤面。

当她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穿过那些屏住呼吸的女人,回到自己屋里时,她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她又赢了一分。

傍晚,陆津言还是没有回来。

林姝坐在灯下,翻看着那本《德汉大词典》。

她看得极慢,逐字逐句地研究着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词条。

工作,是她对抗未知的、唯一的武器。

夜,深了。

就在她以为今晚又将是一个人时,门锁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深夜的寒气,还夹杂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一把被绷到极限的弓。

他没有看她。

他走到桌边,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军绿色帆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不是食物,不是文件。

是一台小小的、半旧的电风扇。

“仓库里翻出来的,”他低声开口,“屋里闷,能换换气。”

他说完,就径直走到墙角,脱下外套,在那张行过军床上,和衣躺下,背对着她。

林姝没有动。

她的视线,落在那台旧风扇上。扇叶上还积着灰,保护网上有一处凹痕。很丑,很笨重。

她伸出手,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嗡——”

一股带着陈旧机油味的、微弱的风,吹了起来。

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吹散了灯泡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灼热,也吹动了桌上那张空白的稿纸。

那风,很轻。

却像一只手,温柔地,抚平了她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股混着陈旧机油味的风,是屋里唯一流动的东西。

林姝没有动。

她看着他,看着他躺下,背对自己。

她知道他没睡。

她缓缓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那台旧风扇上。

扇叶旋转,发出单调的、有节奏的“嗡嗡”声。

她走过去,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蘸了水,拧干。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擦拭那台风扇。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指尖,一格一格地,擦过积满灰尘的保护网。

将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污垢,一点点,抹去。

陆津言的脊背,在那一刻,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他听见了。

听见了抹布摩擦着金属的、细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回头。

只是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闭得更紧。

林姝擦完风扇,将抹布洗净,晾在窗边。

她没有再回到书桌前。

她走到铁床边,脱鞋,躺下。

那股微弱的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凉意。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似乎被这股凉意,安抚了下去。

她睡着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没有被孕吐惊醒的夜晚。

第二天,林姝醒来时,陆津言已经走了。

行军床依旧空着。

那件被他当作被子盖的军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很淡,几乎无法察觉。

但林姝闻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

那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

旁边,是他那只搪瓷缸,里面是温热的豆浆。

林姝走过去。

端起那杯豆浆,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安抚了她空了一夜的胃。

上午,梁主任又来了。

这一次,他的神情,比上次更加激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崇拜。

“林姝老师!”他一进门,就从挎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印着油墨香气的稿纸,和一盒全新的“英雄”牌墨水。

“这是……上面特批的。”他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您……您需要的一切,我们都会尽力满足!”

他没有提那个小数点的事。

但他眼里的光,说明了一切。

林姝接过东西。

“稿费,”她说,声音平静,“我要现金。每次结清。”

梁主任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他走后,林姝坐回书桌前。

桌上,那台旧风扇,正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扇叶。

“嗡嗡”声,成了这间屋子里,新的背景音。

一连三天,陆津言都没有回来。

那张行军床,提醒着林姝,这个屋子的男主人,正在一场她看不见的战争里。

第四天傍晚,门开了。

他回来了。

依旧是满身的风尘和疲惫,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

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回来。

只是在路过书桌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桌角那只空了的搪瓷缸上,和旁边那叠已经写满了德文和公式的稿纸上。

然后,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件军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苹果。

红色的,表皮光滑,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在这个凭票供应的年代,一个苹果,堪比奢侈品。

他将那个苹果,放在了桌上。

就在那只空了的搪

搪瓷缸旁边。

没有解释,没有言语。

然后,他转身,在那张行军床上,和衣躺下。

这一次,他没有背对她。

他侧躺着,面朝她这边,闭上了眼睛。

下颌的线条,依旧冷硬。但那紧绷的、像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姿态,似乎松懈了一点点。

林姝没有看那个苹果。

她的笔,在稿纸上,停顿了三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他。

“李卫国,”她说,声音不大,却破开了屋里沉默的空气,“开口了?”

陆津言的睫毛,在灯光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

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

“嗯。”

林姝收回目光。

她拿起那支钢笔,拧开笔帽,继续她的工作。

风扇,还在“嗡嗡”地响。

灯光,依旧炽白。

但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冷。

夜,深了。

林姝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

然后,在陆津言沉稳的呼吸声里,她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苹果。

她没有吃。

她只是将它拿在手里,走到窗边。

推开窗。

一股带着咸味的海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她乌黑的长发。

她举起那个苹果,就着清冷的月光,仔细地看着。

然后,她张开嘴,在那光滑的、冰凉的果皮上,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细微的声响。

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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