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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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陆津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海因里希·海涅。

这个名字,被这行字瞬间拔了出来,带着血肉。

不是因为文学,而是因为情报。

几年前,一份关于西德社会思潮的文件里,附录了这位诗人的几首代表作,作为了解其民族性的参考。

他读过原文。

晦涩,孤独,带着一种贵族式的病态。

而纸上的中文,却剥开了那层德意志式的外壳,露出了底下那颗全人类共通的、名为“孤独”的心脏。

这不是翻译。

这是解剖。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咔哒”一声,将外面的人间烟火彻底隔绝。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灯泡里钨丝微弱的“嗡嗡”声。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那几张信纸。

他走过去,没有看林姝,径直拿起那份译稿。

纸张很薄,是廉价的信纸。

他的指腹粗糙,布满常年握枪留下的硬茧,此刻触碰着那细腻的纸面,竟有一种不协调的笨拙。

他的视线,逐字逐句地扫过。

从海涅,到歌德。

每一首都堪称范本。精准,优美,且带着一股强大的、属于译者本人的自信。

这种自信,甚至压过了原作者的忧郁,让诗歌本身生出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筋骨。

会议室里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不是侥幸,不是偶然。

这个女人,她的大脑,就是一座储量惊人的、未被勘探的富矿。

陆津言感到诧异,甚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起自己放在抽屉里的那份离婚协议,上面的每一个铅字,此刻都反向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放下稿纸,动作有些僵硬。

视线一转,落在了桌角那个洗得干干净淨的豁口大碗上。

他认得,那是对门张嫂家的碗。

他太清楚这个家属院了。

一个碗,一句话,背后都牵扯着一张细密的人情网。

好奇,试探,拉拢,排挤……无声的硝烟,比战场上更磨人。

而她,这个他以为会不堪一击的“麻烦”,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应付了这一切。

甚至没有向他开口求助一句。

他终于抬起眼,正视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小得只有巴掌大,白得近乎透明,像一碰就碎的精美瓷器。

可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波澜,也探不到底。

她也在看他。

没有怯懦,没有讨好,更没有一个弱者面对强权的祈求。

她只是在等。

等他看完她的“简历”,然后,做出评判。

空气,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

许久,陆津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新华书店?”

他今天下午回来的路上,瞥见过那张贴在墙角的招聘启事。

林姝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他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这个男人的敏锐,超出了她的预估。

“按稿计酬。”

她回答,声音很轻,却投进他心里的深潭,激起千层涟漪。

不是解释,是宣告。

我在靠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我不需要你的票证,也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不是你的包袱。

陆津言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按稿计酬”这四个字,比今天下午那句“预支工资”,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直接打碎了他身为男人、身为丈夫、身为一名团长,那点仅存的、可以施舍的优越感。

他看着她,看着她倔强挺直的脊背,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建立起来的、坚硬的原则和认知,正在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身。

不是走向门口,而是走向那张空着的、铺着军绿色被褥的铁架子床。

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积了灰的、小小的煤油炉,和一个瘪了一角的铝锅。

“砰”的一声,他将东西重重地放在地上。

然后,他一言不发,拎起角落里生了锈的铁皮水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

走廊里公用厨房的方向,很快传来了水龙头被拧到最大的、哗哗的冲水声。

那声音,粗暴而有力,在发泄着无处安放的烦躁。

林姝没动。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那股水声,直到它戛然而止。

他回来了。

一手拎着灌满的铁皮水壶,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

他没看她,径直走到墙角,将水壶重重放下,然后蹲下身。

他拧开煤油炉的阀门,一股刺鼻的煤油味瞬间在冷清的空气里弥漫开。

他拿出火柴,“嗤啦”一声,橘红色的火光在他冷硬的下颌线上跳跃了一下,随即凑近炉芯。

“呼——”

一团蓝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在黑暗的角落里,投射出他沉默的侧影。

林姝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用那双可以轻易扣动扳机、结束一条生命的手,笨拙地,却又极有耐心地,摆弄着这个小小的、冒着火光的铁家伙。

这不是温柔。林姝很清楚。

这是一种回应。一种男人式的、不带言语的、甚至有些粗暴的回应。

她的“简历”,他看懂了。并且,用他的方式,给予了评判——一个行动,而非一句赞许。

他将那只瘪了一角的铝锅架在炉上,倒了半锅水。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很快,锅里就冒起了细密的水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水汽蒸腾起来,带着一股潮热,终于给这间冷硬的屋子,添上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气。

陆津言打开那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

里面是两个鸡蛋,和一小撮干巴巴的细面条。

他拿起一只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咔”的一声脆响。蛋液滑进沸水里,瞬间凝成一团雪白的、翻滚的云。

第二个。

同样的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林姝的胃,不合时宜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是饥饿。

一种最原始的、被食物的香气勾起来的生理本能。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锅里翻滚的荷包蛋上移开。

他把面条也放了进去,用筷子搅了搅。

很快,一股混合着蛋香和麦香的热气,就彻底占领了这间四十平米的空间。

张嫂那碗棒子面粥带来的、微薄的暖意,早已被这霸道的香气冲散。

陆津言全程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

面很快就熟了。

他用筷子将面条和两只滚圆的荷包蛋,一起捞进那个张嫂送来的豁口大碗里,倒上滚烫的面汤。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砰。”

碗底和掉漆的木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的碰撞。

然后,他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了。

没有打火机,用的是火柴。

一点猩红的火光,在漆黑的窗玻璃倒影里,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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