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间银铃在子时三刻突然发烫。
我正对着烛火修补林泽抄的无妄崖地脉图,那串曾被墨砚说”比檐角铜铃还安静”的银器,此刻烫得我指尖发颤。
未等我抬腕细看,窗棂”咔”地轻响——有人从外面叩了叩青竹帘,带着三分调笑:”小蘅师姐的隐阵,可比三年前精进不少。”
烛火被穿堂风带得摇晃,我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朗如星子的眼。
墨砚倚在窗沿,月白外袍沾着夜露,发间还别着半朵沾湿的野菊,倒像是刚从哪个山民的篱笆下钻过来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青竹酒坛,坛口飘出熟悉的桂花香:”说好赔你桂花酿,总不能让柳叔的蜜饯等白了头。”
我的指节抵着案角,喉间泛起酸意。
三日前在藏书阁被大长老盘问时,这串银铃还冷得像块冰;此刻他站在这里,连带着整间竹屋都有了温度。
我别开眼去看他腰间的兽袋——那是用百年寒蝉蜕制的,能收御百兽,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月魄草在无妄崖底。”我将地脉图推过去,指尖点在阴河标注处,”蚀骨虫母巢也在那里。”
墨砚的笑意顿了顿。
他伸手覆住我点图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药杵的薄茧:”你师父当年……”
“他带回来过桂花蜜。”我抽回手,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柳叔说的。”
竹屋里静了片刻。
墨砚突然笑出声,提起酒坛往我盏里倒了半盏:”那我便替他多带些回来。”他指腹擦过我腕上的银铃,”这铃儿唤我时,我正替山脚下的老妇人治蛇毒——那蛇牙上沾的,和娆卿袖中的虫毒,味儿像极了。”
我捏紧茶盏,釉面硌得掌心生疼。
娆卿昨日替我送药时,袖角扫过我手背,那阵刺痛至今未消。
蚀骨虫喜阴,若母巢不除……
“寅时出发。”我起身收拾乾坤袋,”无妄崖的阴雾寅时最盛,能掩行迹。”
墨砚应了声,随手从乾坤袋里摸出块桂花糕塞给我——是柳叔蒸的,还带着余温。
我咬了口,甜得发苦,像极了十年前我塞给他的半块。
那时他缩在破庙角落,小腿上的蛇咬痕黑紫,我蹲下去时,他抓着我衣角说:”姐姐,我疼。”
“发什么呆?”墨砚屈指弹我额头,”再不走,阴雾散了可怨不得我。”
他先翻出窗外,我跟着跃上屋檐时,瞥见竹影里有个白色衣角闪过。
心下一跳,正要追,墨砚的声音从下方飘上来:”是阿泽,在替我们望风呢。”
无妄崖比《山志》里写的更逼仄。
我们沿着羊肠小道往下挪了三个时辰,阴雾便漫到了腰间。
那雾是凉的,带着腐叶和铁锈的腥气,沾在脸上像被撒了把细盐。
墨砚的兽袋里窜出只雪貂,蹲在他肩头,红眼睛滴溜溜转——那是他养的探路兽,叫雪团。
“前面有活物。”墨砚突然拽住我胳膊。
雪团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屏住呼吸。
阴雾里传来细碎的爬行声,像有千万只虫豸在啃食岩石。
墨砚从兽袋里摸出把青竹笛,吹了声短促的调子——雪团”嗖”地窜进雾里,片刻后叼着截断肢回来:青灰色,覆着细密的鳞,断口处渗出黑血。
“蚀骨虫的宿主。”我蹲下身,指尖沾了点黑血,凑到鼻端。
那气味和娆卿袖中的虫尸一模一样,”它们被养在活物体内,靠啃食宿主骨髓为生。”
墨砚的竹笛又响了声。
这次从雾里窜出的是只穿山甲,浑身裹着青铜色的鳞甲——那是他养的护阵兽,叫铜甲。
他摸了摸铜甲的脑袋:”母巢附近的虫群最凶,小蘅,你跟在我身后。”
话音未落,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
我抬头时,只见七八只青鳞兽从雾中扑来,红瞳泛着幽光,嘴里滴着黑血。
它们的脖颈处鼓着青包,包上爬满蚀骨虫,正顺着鳞片往体外钻。
“结星轨阵!”我咬破指尖,在地上画出离火阵图。
墨砚的竹笛急转,铜甲窜到我身侧,鳞甲展开如盾;雪团则跃到青鳞兽头顶,利爪划向它们脖颈的虫包。
第一只青鳞兽扑来时,我的星轨阵刚完成一半。
它的前爪擦过我左臂,火辣辣的疼——不是爪伤,是它爪尖沾的虫毒在腐蚀皮肉。
墨砚低喝一声,竹笛吹出破音,雪团猛地咬住那兽的喉管,铜甲的鳞甲弹射出数枚钢针,钉入其他兽的眼睛。
“小蘅!”墨砚拽着我滚进旁边的石缝。
青鳞兽的嘶吼震得石屑纷飞,我看见他额角渗出血来——许是被钢针反弹的碎片划伤的。
他扯下腰间的药囊,往我伤口上撒了把药粉:”这是止毒的,忍着点。”
药粉渗进伤口,疼得我倒抽冷气。
但虫毒果然不再蔓延。
我借着石缝的光看他的脸,汗水顺着下颌滴在青鳞兽的黑血里,滋滋作响。
“它们在围堵。”我抹了把脸,雾水混着血珠滴在阵图上,”母巢应该就在附近。”
墨砚突然蹲下身,指尖划过石缝里的凹痕:”看这个。”
那是道半掌宽的刻痕,深嵌在岩石里,边缘有灼烧过的焦黑。
我凑近细看,刻痕的走向竟与苍梧宗演星台的二十八宿图暗合——是师父常用的星轨标记。
“他来过这里。”我指尖发抖,”三年前悬棺血案前,他最后一次入无妄崖……”
“小蘅。”墨砚握住我发颤的手,”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指了指前方雾更浓处,”雪团刚才探过,那边有片水潭,地脉图上标着阴河源头——月魄草喜阴,该在那里。”
我们贴着岩壁往前挪了半里,阴雾突然散了些。
眼前出现片幽蓝水潭,潭边生着几株银白色的草,叶片上凝着露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山志》里记载的月魄草。
我刚要迈步,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像片碎冰,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我转身时,看见云鹤长老从雾里走出来,玄色道袍上绣着苍梧宗的少阳纹,此刻却被血浸透了半片。
他手中拎着把染血的剑,剑尖滴着的,不是血,是蚀骨虫。
“寒首座果然不负’最善推演’的名声。”他一步步走近,脚边的青鳞兽伏低了身子,虫包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紫,”你师父当年也找到这里,说要’断了苍梧的劫数’——结果呢?”他笑出声,”他的悬棺里,可躺了整整三坛蚀骨虫。”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腕间银铃突然剧烈震颤,撞在石缝上发出清响。
墨砚站到我身侧,竹笛横在唇边,铜甲和雪团分别护着我们左右。
云鹤的剑尖指向月魄草:”把草给我,我饶你们不死——否则,你们会和你师父一样,被虫啃得只剩把骨头。”
我望着他身后漫上来的阴雾,听见墨砚在我耳边轻声说:”等我吹第三声笛。”
月光被阴雾遮住的刹那,云鹤的剑刺了过来。
我和墨砚同时转头,他眼底有星子在跳,像十年前破庙里那盏将熄的灯。
(结尾:面对长老云鹤的步步紧逼,寒蘅与墨砚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
月光被阴雾吞掉最后一缕的刹那,云鹤的剑风已经刮到我后颈。
我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少阳诀运转到极致时的征兆。
三年前师父悬棺前那摊血也是这样的味道,当时我跪在青石板上,指尖浸在凝固的血里,听着周围师兄弟的窃窃私语:”首座的眼睛红得像妖。”
“往左三步。”墨砚的笛声裹着气音撞进耳鼓。
他的竹笛本是暖玉色,此刻泛着青灰,笛尾的红穗子扫过我手背,像根烧红的炭。
我没多想,脚尖点地斜掠出去,云鹤的剑”嗡”地擦着我右肩划过,在岩壁上劈出半尺深的裂痕,碎石簌簌落进脚边的阴雾里。
蚀骨虫的腥气突然浓了十倍。
我这才发现,云鹤道袍上的血不是染的,是那些紫色虫包裂开渗出来的——每只虫的背甲都刻着极小的”蘅”字,和师兄坠崖前攥的玉珏纹路一模一样。
“寒首座的星轨推演,果然比你师父快三分。”云鹤的剑尖挑起一只蚀骨虫,那虫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当年他算到无妄崖有劫,算到月魄草能断虫脉,可算没算到自己的悬棺会变成虫巢?”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我翻遍藏经阁,只找到半页残卷提到”蚀骨虫认主需血契”,而师父棺木上的血阵,正是用我的生辰星轨布的——当时我跪在灵前守夜,听见棺底传来细碎的啃噬声,掀开棺盖时,成百上千只虫正从师父眉心的朱砂痣位置钻出来,每只虫的背甲都映着我的脸。
“小蘅!”墨砚的笛声突然拔高,第二声清越的调子刺破阴雾。
我这才惊觉自己站在原地发怔,云鹤的剑已经再次刺来,这次目标是我心口——那里坠着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半块玉珏,和师兄手里那半枚能拼成完整的”蘅”。
我旋身避开的同时,袖中阵图被冷汗浸透。
这是我昨夜在演星台熬了半宿画的隐踪阵,需要借助地脉灵气启动,而月魄草生长的阴河源头,正好是苍梧宗祖脉分支。
“第三声笛。”墨砚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
他不知何时绕到我身侧,竹笛抵在我耳后,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雪团引开左边虫群,铜甲缠住云鹤,你我趁机去潭边。”
第三声笛音混着青鳞兽的低吼炸响。
我看见雪团那团雪白的毛球突然胀大,露出尖牙利爪扑向云鹤脚边的虫群,铜甲则展开背甲上的鳞片,每片都射出细如牛毛的钢针——这是墨砚用三年时间驯养的御兽,他总说”兽比人可靠,至少不会咬喂它的手”。
云鹤的剑势顿了顿。
趁这间隙,我指尖在岩壁上快速划出三道星轨纹路——这是苍梧宗内门弟子独有的暗号,触发了地脉里沉睡的灵气。
隐踪阵启动的瞬间,我和墨砚的影子像被揉碎的墨汁,融进阴雾里。
“追!”云鹤的暴喝震得岩壁落石。
我拽着墨砚的手腕往潭边跑,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被冷汗浸透的袖扣传来,像根绳子系住我发飘的魂魄。
月魄草的银叶就在眼前,叶片上的露珠坠地时发出”叮”的脆响,我这才发现那不是露珠,是凝固的血珠。
“看岩壁。”墨砚突然停步。
他的指尖抚过潭边的青岩,那里刻着半枚残缺的星图,和我在无妄崖石缝里看到的刻痕如出一辙,”你师父的标记,是引你来找月魄草,还是……”
“引我来找这个。”我蹲下身,用指甲刮开月魄草根部的泥土。
被翻起的土块里埋着半片青铜残片,上面的铭文我再熟悉不过——苍梧宗历代掌门的专属印记,最后一任用这印记的,是我师父。
阴雾突然翻涌起来。
我听见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比虫鸣更轻,却比剑刃更冷。
“寒首座果然没让老夫失望。”云鹤的声音从我们正后方传来,他的玄色道袍不再沾血,反而干净得过分,连鞋尖的泥都擦得干干净净,”这无妄崖的地脉,当年是你师父亲手封的;这月魄草的根,也是你师父亲手埋的青铜引。
他以为用星轨困死虫脉,却不知……”他的手指缓缓抚过自己眉心,那里有个淡红色的印记,和我记忆里消失的朱砂痣形状分毫不差,”血契认主,认的从来不是布阵的人,是阵眼的命。”
我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后颈爬进衣领。
不是蚀骨虫,是冷汗。
三年前师父悬棺里的虫群,也是这样从他眉心钻出来的;师兄坠崖前攥着的玉珏,刻的是我的名字;小师妹娆卿袖中的蚀骨虫,背甲上的”蘅”字……所有线索突然串成一根线,勒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是说……”墨砚的竹笛抵住云鹤咽喉,声音却比平时更轻,”这虫脉的主,是寒蘅?”
云鹤笑了。
他的笑像片碎冰,滑进我胃里结成硬块。”当年大长老从山脚下捡回个孤女,说她是苍梧的劫数,要我亲手除掉。
可你师父偏要护着她,说她眉心的朱砂痣是’星命所归’——”他突然掐住我手腕,指甲几乎要戳进骨头,”现在这痣呢?
被你师父用禁术封了吧?
封了命,封了记忆,却封不住血契。”
腕间银铃剧烈震颤。
那是师父亲手编的,用的是演星台屋檐下的铜铃,他说”银铃响,劫数消”。
可此刻铃声里混着细碎的啃噬声,我低头望去,惊觉银铃上爬满了蚀骨虫,正顺着我的手腕往手臂钻!
“小蘅!”墨砚的笛声骤变,是驱虫的《清露曲》。
铜甲和雪团同时扑上来,雪团用舌头舔我手臂上的虫,铜甲则用鳞甲碾碎试图靠近的虫群。
我趁机咬破指尖,在地上画出星轨阵——这是少阳诀里的”锁命阵”,能暂时阻断血脉里的虫毒。
血珠滴在阵眼的瞬间,我眉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有模糊的画面涌进脑海:雨夜里的破庙,我蹲在草堆里,把半块桂花糕塞给缩成一团的小少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小姐姐的痣真好看,像月亮”;然后是冲天的火光,我被人抱上马车,眉心传来灼烧般的痛……
“原来你记起来了。”云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当年你师父为了保你,用禁术封了你的命痣,封了你的记忆,还封了这无妄崖的虫脉——可他封不住我。
十八年前,我和你师父同修少阳诀,他算到苍梧有血劫,我算到这劫数应在你身上。”他的手按在我眉心,”现在血契即将圆满,只要取了你的命痣,虫脉就能解,苍梧就能活——你师父不肯做的事,我来做。”
我突然想起小师妹娆卿总说的那句话:”师姐的眼睛像极了当年杀师的妖。”原来不是眼睛,是眉心的痣。
原来师父悬棺里的虫,师兄坠崖的玉珏,都是为了引我来这里,引我解开被封的命痣。
“你错了。”我扯出个冷笑,指尖在锁命阵外又画了道星轨,”少阳诀的锁命阵,锁的从来不是命,是阵眼的运。
你要取我的痣,先过了这关。”
阴雾突然散尽。
月光重新照在潭面上,月魄草的银叶泛着冷光,照出云鹤身后的岩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和我银铃上一样的蚀骨虫——它们的背甲上,刻的不是”蘅”,是”鹤”。
“你以为虫脉认的是你的血?”我指向那些虫,”你师父当年捡回的孤女,是我;你师父当年要除的劫数,是你。
你才是血契的主,因为你姓云,名鹤,合起来是’云鹤绕星’——苍梧宗的劫数,从来不是我,是你。”
云鹤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转身去看那些虫,却见它们已经爬上他的道袍,背甲上的”鹤”字泛着妖异的紫。
“这是你师父埋在月魄草根里的青铜引。”我摸出那半片残铜,”他算到你会来,算到你会用虫脉害他,所以用我的血封了虫脉,用你的名引了虫主。
现在血契圆满,该还债的……”
蚀骨虫啃噬皮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云鹤的惨叫声混着虫鸣炸响,他的道袍被虫群撕成碎片,露出下面爬满虫包的皮肤。
墨砚拽着我往后退,雪团和铜甲挡在我们前面,防止虫群反扑。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墨砚的声音里带着笑,”从在无妄崖看到刻痕开始,你就在引他入套。”
我摸了摸眉心,那里有个淡淡的红印,像被月光吻过的痕迹。”我算到了星轨,却没算到……”我转头看他,他眼里的星子比月光更亮,”十年前破庙里的小少年,会变成我的劫数解。”
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眉心的红印。”我算到了。”他说,”从你塞给我半块桂花糕开始,我就算到,总有一天,我要替你挡这些虫,替你擦这些血,替你……”
阴雾再次漫上来时,我听见月魄草的银叶在风中低语。
这次不是虫鸣,是某种更古老的声音,像是被封了十八年的记忆,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云鹤的惨叫声,已经彻底消失在虫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