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日子,指定是没法过了!”
丽正殿内,李承乾的哀嚎透着一股子生无可恋,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他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逍遥椅上,双目失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
东宫。
曾经的镀金囚笼,混吃等死的退休圣地。
现在,这里是他的“无期徒刑”办公室。
这才半天。
仅仅是半天功夫。
三省六部、河北道各州府的文书,便如潮水般涌入,在他的书案上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纸山。
每一张纸,都代表着一个足以让他头秃的死结。
“殿下,博州急奏,请调三万石军粮,当地仓禀已空。”
“殿下,邢州密报,有疫病之兆,急请太医署驰援。”
“殿下,工部核算,河北水利大工,初步估算需白银五十万两,民夫二十万。”
“殿下,兵部请示,‘工程营’所需兵力,当从何处抽调?”
王德的声音在旁边发着颤,每念一条摘要,李承乾的脸色就往下沉一分。
他感觉自己不是储君。
是个被往死里压榨的苦力。
“停!”
李承乾虚弱地抬了抬手。
“别念了,再念孤就要脑溢血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史书上那么多皇帝都活不长。
就这个工作强度,换头牛来也得累趴下。
他只想退休,为什么就这么难?
正万念俱灰,殿外一声通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启禀殿下,陛下驾到!”
李承乾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
又来?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他心念电转,又迅速躺了回去,双眼一闭,四肢一摊,摆出了“臣已累死,有事烧纸”的终极姿态。
李世民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入殿内,身后跟着的,依旧是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位帝国的擎天之柱。
皇帝的目光扫过那座骇人的文书山,又落到椅子上挺尸的儿子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关切与威严交织的神情。
“承乾,看来这‘总制’之位,你当得还习惯?”
李承乾眼皮都懒得掀动,声音气若游丝:“回父皇,儿臣快驾崩了。您若真疼儿子,就赶紧把这破差事收回去,让儿臣安安静静地禁个足,成么?”
“混账东西!”
李世民一声沉喝,殿内空气都为之一震。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为太子,为国分忧是你的本分!这才哪到哪?”
他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份户部的总账,只瞥了一眼,两道剑眉便拧成了一个疙瘩。
“玄龄,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房玄龄的脸皱得像个苦瓜,出列躬身,声音艰涩:“回陛下,开国至今,战事频仍,百业待举,国库……始终未能充盈。若要全力救济河北,实在是捉襟见肘。”
“臣与户部上下算穿了算盘,便是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挤出十万两白银,这还是算上了内帑。距离五十万两的缺口,遥不可及。”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钱!
所有宏伟的方略,所有救民于水火的善政,最终都指向了这个最俗气,也最致命的字眼。
没钱,一切都是空谈。
杜如晦一声长叹,补充道:“臣等也彻夜商议过,无非还是那几个老法子。其一,加税,可大灾之年如此,无异于逼民为匪。其二,向世家豪商募捐,可那些人哭穷比谁都快,收效甚微不说,反倒折损朝廷体面。其三,裁撤军备,然北有突厥环伺,此举乃是自断臂膀,动摇国本。”
每一个方案,都被他们自己亲手否决。
李世民的面色阴沉下来。
他戎马半生,打下这片江山,难道今日,要被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活活憋死?
他骤然转身,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眸子,像两把出鞘的利剑,死死钉在那个躺在椅子上装死的逆子身上。
“逆子,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现在没钱了,你说,怎么办?”
李承乾感觉有一万头羊驼在脑子里狂奔。
好家伙,我给你打白工,现在连启动资金都要我自己垫付?
天理何在?
王法何在?
他真想直接回一句“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可迎上李世民那“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让你彻底驾崩”的眼神,他知道,这关是躲不过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数后世的词汇在脑海中炸开。
发债?印钞?IPO?
不行,太超前了,跟这帮老古董解释不清,容易把自己玩进去。
得想个简单粗暴,他们一听就懂,还能立竿见影的法子。
“唉……”
李承乾长长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们这帮人真麻烦”七个大字。
“缺钱嘛,多大点事儿。”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李世民君臣四人险些集体岔气,全都死死地盯住了他。
几十万两白银的滔天巨款,在你嘴里,就成了“多大点事”?
“父皇,儿臣问您,这天下,谁的钱最多?”李承乾发问。
李世民沉吟片刻,答:“除国库之外,便是那些盘根错节的百年世家,以及……长安城里那些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
“那不就结了。”李承乾一摊手,“找他们‘借’啊。”
“借?”长孙无忌立刻皱眉,“殿下,谈何容易。方才杜仆射已言明,募捐尚且推三阻四,他们如何肯借?”
“募捐是情分,借钱是生意,两码事。”李承乾撇了撇嘴,开始了他的表演。
“咱们不叫借,显得咱们朝廷好像要饭的一样,咱们换个高大上的名头。”
“就叫‘共克时艰,利国利民’。”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父皇可下旨,以大唐朝廷的无上信誉为担保,发行一种凭证……嗯,就叫‘大唐兴业债券’。”
“债券?”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李世民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茫然。
“对,就是一张盖了传国玉玺的纸。”李承乾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道。
“任何人,只要愿意出钱支持国家赈灾,就能来买这张纸。”
“比如,他出一千两银子,我们就给他一张面额一千两的债券。”
“这债券上用墨笔写得明明白白,三年之后,他可以拿着这张纸,来国库换走一千一百两银子。”
“要是买得多,比如一万两,那三年后,就还他一万一千五百两。”
话音刚落,杜如晦的眼角便是一跳,他心算之快,瞬间抓住了要害:“殿下!如此一来,朝廷岂非要平白多付出一大笔利钱?这岂不是加重了国库未来的负担?”
“杜相,眼光要放长远一些。”李承承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还在钻木取火的原始人。
“你现在米都快下不了锅了,还担心将来吃太饱了会消化不良?”
“这叫‘寅吃卯粮’,不对,这叫‘以未来的钱,办现在的急事’。”
“我们现在用这笔钱,把河北的水利修起来,把流民变成劳工,让他们有饭吃,有活干。三年之后,河北道恢复生机,甚至变得比灾前更富庶,朝廷收上来的赋税,难道还填不上这点微不足道的利钱?”
“这叫盘活!懂吗?把死钱变成活钱,让钱生钱!”
李承乾越说越嗨,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华尔街之狼。
他瞥了一眼已经陷入呆滞,开始掰着手指计算的房玄龄,决定再下一剂猛药,好让他们赶紧滚蛋,放自己回去补觉。
“而且,这绝不仅仅是借钱这么简单。”
“诸位想一想,谁会来买这‘债券’?必然是那些世家豪商。”
“他们一旦买了,就等于把自己的真金白银,和我们大唐的国运,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从那一刻起,他们会比朝中任何一位大臣,都更盼着大唐兴盛,更盼着河北道能尽快恢复。”
“因为只有朝廷有钱,他们的投资才能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如此一来,那些潜在的,总想着跟朝廷唱反调的不稳定因素,不就变成了我们最坚实的‘利益共同体’了吗?”
李承乾最后悠悠然抛出结论,每一个字都像一口重锤,狠狠砸在四位大唐顶级政治家心头。
“这,就叫……风险共担,利益共享!”
话音落下。
丽正殿内,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绝对的安静。
房玄龄手中的象牙笏板,不知何时开始微微颤抖,他竭力想握紧,却发现指尖已经麻木,仿佛那块笏板有千钧之重。
他不是在听一个不学无术的太子在胡言乱语。
他是在聆听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足以颠覆整个天下财富格局的惊世之论!
如果说,之前的“以工代赈”是一计经世济民的阳谋。
那么李承乾刚刚抛出的“兴业债券”,就是一柄直指人心,捆绑天下的无上利器!
殿内君臣四人,想的还是如何“取”,如何从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身上刮下几两肉来。
而李承乾想的,已然是“引”。
是画一个大饼,设一个大局,让天下财富自己生出脚来,乖乖地流进国库,为大唐所用!
这哪里仅仅是解决了钱的问题?
这分明是锻造出了一条无形的利益锁链,要将那些盘根错节、与朝廷素来离心离德的世家豪族,死死地锁在大唐这条即将远航的巨轮之上!
房玄龄的身子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兴奋。
他手中的笏板几乎要握不住。
“化万民之私,为国家之公……”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地呢喃,“殿下此策,鬼神之思,足以……足以载入史册,为万世帝王法!”
杜如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地一把攥住身旁长孙无忌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
“赵国公!你听见了吗?利益共同体!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看向李承乾的眼神,仿佛在仰望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太子殿下……真乃神人也!”
长孙无忌被他晃得眼冒金星,可心底的骇浪比杜如晦只强不弱。
他看着自己的外甥,只觉得那张年轻的面孔无比陌生,陌生得让他心悸。
这等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真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能想出来的?
李世民久久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整个大殿,只能听到他那沉重如鼓的心跳声。
他以为自己早已站在了帝王心术的顶峰,可今天,自己的儿子,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最高明的统治,不是威逼,不是恩赐。
是利益。
是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网进来,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拼死维护你的统治。
这一刻,李世民心中因李承乾“不务正业”而生的最后一丝芥蒂,彻底崩碎,化为齑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然。
一种要把整个天下都交到这个儿子手里的决然!
这样的麒麟儿,这样的不世之材,无论如何,都必须,也只能,安稳地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他迈开脚步,缓缓走到李承乾面前。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耐烦的年轻脸庞,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郑重地问。
“承乾,此策……你有几成把握?”
李承乾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随口答道:“只要宣传到位,再找几个‘托儿’带头,十成十。”
“托儿?”
李世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词。
“就是咱们自己人,伪装成普通富商,开售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抢购。”
李承乾懒洋洋地解释:“声势要造大,气氛要搞热,要营造出一种‘慢一步就血本无归’的紧迫感,后面的人自然会跟风。”
李世民瞬间就懂了。
他那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三位心腹重臣,最后,精准地锁定在了最富有、也是自己最信任的国舅——长孙无忌的身上。
长孙无忌正沉浸在对外甥的无限震惊中,脊背上忽然窜起一股恶寒。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帝陛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让长孙无忌头皮发麻的和煦笑容。
“辅机啊。”
长孙无忌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你,身为百官之首,朕的姊夫,太子的亲舅舅……”
李世民的声音温和而亲切,却让长孙无忌感觉像被一条毒蛇缓缓缠住了脖子。
“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刻,是不是……该为天下臣民,带个好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