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琛躺在炕上,煤油灯早就吹灭了,可眼皮闭了半天,脑子里反倒更亮堂。
先是沈一念在地里挖土的样子——扎着两条辫子,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脑门上,一扬锄头,辫子就跟着甩动,像两只雀跃的鸟儿。
接着又换成她抱着小壮往卫生院跑的模样,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砸在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湿,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却亮得惊人,像是揣着团火。
然后是灶房里的场景。
她站在灶台前,挽着袖子烙煎饼,手腕一转就是个匀匀实实的圆,葱花撒得利落,侧脸被火光映得柔和,倒比平日里看着软了些。
还有方才那一下……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圈住她时的触感。
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慌得脸红耳赤,反倒抬头时眼里带着点促狭,像只偷了腥的猫,坦荡得让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晚风吹过窗棂,带着院里黄瓜藤的清香,又勾得他想起送她回去的路。
她走在月光里,步子轻快,偶尔踢到路边的小石子,嘴里会轻轻“呀”一声,带着点不自知的俏皮。
“瞎想什么。”他抬手拍了拍额头,想把这些影子拍出去。
她是城里来的知青,细皮嫩肉的,识文断字,迟早要回城去。
到时候自然会找个学问高、家境好的城里青年,哪里会看得上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可转念又想起孔旭东那副德性,他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就孔旭东那样油嘴滑舌的,也配得上她?
翻了个身,炕席硌得后背发疼。顾景琛盯着房梁上的木结,心里像揣了团乱麻。
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有这些念头,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笑起来时,嘴角边那个浅浅的梨涡。
窗外的虫鸣渐渐稀了,他还睁着眼,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似乎又看见她站在灶台前,回头冲他笑:“顾景琛,煎饼要焦了。”
沈一念揣着满心欢喜回了知青点,躺下时还在盘算着明天要带的家伙什。
小镰刀得磨快些,竹篮要选个结实的,最好再带块粗布,挖着松茸能先垫着。
越想越精神,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刚蒙蒙亮又猛地惊醒。
她三下五除二套好衣服,抓了两个昨天剩下的窝窝头就往外跑。
晨露打湿了裤脚,草叶上的水珠沾在鞋面上,凉丝丝的舒服。
远远就看见后山坡下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顾景琛背着个大竹篓,手里还拎着把特制的小铲子,显然是早等在那儿了。
“来了?”他见她跑过来,把手里的小铲子递过去,“用这个挖,不容易伤着菌根。”
沈一念接过铲子,入手沉甸甸的:“你咋这么早?”
“山里的菌子趁露水采才新鲜。”顾景琛转身往坡上走,脚步稳得很,“跟紧点,这儿路滑。”
沈一念踩着露水跟在顾景琛身后,心里直犯嘀咕。
上次自己偷偷摸来后山,没走几步就被乱石绊得趔趄,灌木枝勾得裤脚全是毛边,只觉得处处是坎。
可今天跟着他走,脚下的路竟莫名顺了许多,连坡地都像是平缓了几分。
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她抬眼看向前面宽厚的背影,晨光顺着他的肩线滑下来,把轮廓描得格外清晰。
许是有他在,心里踏实了,连路都觉得好走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前面的顾景琛忽然停了脚。沈一念正走神,收不住步子,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唔。”她闷哼一声,鼻尖撞在他后背上,比昨天撞在胸膛上更硬实,像撞上了晒得滚烫的石墙,带着股沉稳的力道。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袖子下绷紧的肌肉,比想象中还要结实。
“怎么了?”顾景琛回过头,眉头微蹙,“没看路?”
沈一念赶紧收回手,揉了揉鼻尖:“你咋突然停下了?”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前面有片陡坡,我先去探探路。”
说着又转身,却刻意放慢了脚步,声音比刚才软了些,“跟紧点,别再走神。”
沈一念“哦”了一声,看着他重新迈开的步子,忽然觉得刚才那下撞击,倒像是颗小石子投进了心湖,漾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她赶紧甩甩头,快步跟上去,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后背,是真够结实的。
晨光透过树梢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
顾景琛走在前面开路,遇到带刺的灌木丛就伸手拨开,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没跟上就停下来等。
他教她认松茸的样子:“看这菌盖,得是淡褐色的,边缘有点卷才新鲜,底下的菌柄要粗实,带着点土黄色的绒毛……”
沈一念学得认真,眼睛瞪得圆圆的,看见疑似松茸的就蹲下来扒拉土。
顾景琛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点一句:“这个不是,是毒蝇伞,颜色太艳的不能碰。”
“这个对了,慢点挖,别把旁边的菌丝弄断了。”
太阳爬到头顶时,两人的竹篮都装了小半。
沈一念蹲在石头上啃窝窝头,看着顾景琛的篮子里的松茸又大又整齐,忍不住咋舌:“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下午咱们还是坐牛车去县城。”
“不去了,我下午有事。”沈一念盯着松茸,没抬头。
顾景琛捏着水壶的手指紧了紧,方才被夸赞的暖意还没焐热,就被她那句“不去了”浇得凉了半截。
他垂眸看着竹篮里饱满的松茸,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沉。
是嫌跟自己一起去县城丢人?怕别人误会?
还是……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孔旭东那张油滑的脸,那人最近总爱往沈一念跟前凑,见了沈一念就眉开眼笑的。
她下午有事,莫非是约了他?
这么一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涩得发疼。
他喉结滚了滚,应了声“好”,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僵硬,比后山的石头还要沉。
沈一念正低头数着竹篮里的松茸,盘算着能卖多少钱,没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对劲。
只当是他累着了,抬头冲他笑了笑:“卖了钱记得分我一半啊,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顾景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往竹篮里铺了层松针,小心翼翼地把松茸盖好。
动作透着股闷劲,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好像沉了几分。
沈一念把自己的小半篮松茸倒给他,拍了拍手:“走咱们赶紧下山吧,下午的事得赶早。”
她说着转身就走,辫子在身后甩得轻快,丝毫没留意到身后那人望着她背影时,眼里翻涌的阴翳。
顾景琛站在原地,猛地攥紧了拳头。松针被捏得发皱,扎得手心微微发疼,却赶不走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然后紧追着沈一念往前走,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她那句“下午有事”,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