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那片建筑,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安的死寂感就越是明显。没有炊烟,没有人声,甚至连夏日应有的、喧嚣的鸟鸣虫叫都稀少得可怜,仿佛声音都被这片土地吞噬了。镇子入口处,一个歪斜欲倒的简陋木牌坊矗立着,上面刻着的“望南集”三个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
踏入镇内,唯一的感受就是空。街道空无一人,两旁房屋的门窗大多破损不堪,像是一张张黑洞洞的、失去了灵魂的嘴。一些房屋有明显的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家具碎片等杂物,但诡异的干净——没有预料中的尸体,没有喷洒状的血迹,甚至连大规模搏斗的痕迹都很少。
“这……好像被洗劫过,但又被人……收拾过?”钱小满疑惑地嘀咕着,小眼睛警惕地四处乱转,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土匪抢完还带打扫战场的?’
厉焚天眉头紧锁,用刀鞘谨慎地推开一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屋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积尘和层层叠叠的蛛网,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光中飘荡,透露出一股陈旧的腐朽气息。
“有人吗?还有活气没有?!”他运起一丝灵力,沉声吼了一嗓子。声音在死寂的、如同坟墓般的街道上空洞地回荡,只惊起了几只躲在屋檐下阴影里的乌鸦,它们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扑棱棱地飞向远处,更添几分凄凉。
无人回应。只有风穿过破败门窗的呜咽声。
墨疑蹲下身,指尖闪烁着微弱的探查灵光,仔细抹过地面和门槛上的灰尘,冷静地分析:“有多日前的杂乱脚印,覆盖重叠……近期也有,数量不多,步伐紊乱,方向不一,似乎……是在惊慌地躲避什么,而非有组织的活动。”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白晓痴忽然抬起手指,指向街道尽头一处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有着高高青砖墙的宅院(那似乎是镇上唯一的祠堂),轻声说:“……那里……有人……在哭。很小声,很多……”
众人精神一振,但立刻变得更加警惕,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心翼翼地向那宅院靠近。
宅院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却没什么灰尘。厉焚天刚要上前,准备用最直接的方式破门查看,却被钱小满一把拉住了胳膊。
“慢着!莽夫!万一里面是吓破胆的幸存者,你这架势不是要把人吓死?”钱小满压低声音,瞪了他一眼,然后努力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襟,努力在胖脸上堆起他最认为和善可亲(实则更像准备宰客)的笑容,上前轻轻叩响了冰冷的铜制门环。
“请问主人家在吗?我们是过路的行商和修士,途经宝地,想讨碗水喝,价钱好商量!绝对公道!”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和让人放松警惕的市侩。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白晓痴听到的哭声只是幻觉。
就在厉焚天彻底失去耐心,准备推开钱小满时,门内极其细微地传来一个颤抖、苍老、如同风干树皮摩擦般的声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不是……不是那些黑雾里的东西?”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钱小满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虽然拍的是一身肥膘,“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从北边枫泊镇逃难来的,听说南边安稳些,想去寻条活路!老天爷作证!”
门内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老人在极其谨慎地评估。然后,众人才听到沉重的门闩被缓缓拉动的声音。大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双充满了惊恐、浑浊不堪的眼睛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外面的五人。
当看到门外确实是活人,虽然形容各异、甚至有些狼狈,但其中还有两位女子(凌傲的清冷出尘和白晓痴的懵懂柔弱似乎起到了关键作用),门后的老者似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颤抖着手,将门又打开了些许,刚好够一人侧身通过。这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人。
“快……快进来!千万别出声!”他急促地低声道,干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什么怪物。
五人迅速依次闪身而入,老人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门重新推上,落下门闩,甚至还用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住,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才用掉了所有的力气。
院子很大,是典型的宗族祠堂格局,但此刻却挤满了人。或坐或卧,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看到有陌生人进来,他们像是一群受惊的兔子,立刻瑟缩着挤成一团,发出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只有你们这些人?”厉焚天粗硬的眉头拧得更紧,目光如电扫过院内,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老人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浊的老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声音嘶哑:“没了……都没了……镇上的男人,要么前些日子突然就疯了,像是中了邪,互相砍杀……都死了……要么……就被那些从黑雾里钻出来的怪物……抓走了,再没回来……就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老骨头和娃娃,躲在这祖祠里,靠着以前存下的一点粮食和雨水……苟活……等死啊……”他的哭声压抑而绝望,引得角落里那些妇孺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凌傲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孩童,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身上。那小女孩紧紧抓着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已经发硬变质的饼,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却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求生渴望。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凌傲心底最深处的冰层,与地穴幻境中,那个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浑身是血却笑着让她“师姐快走”的小师妹的身影,微妙地重叠了一瞬。她冰封般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钱小满已经动作起来,他嘴上叹着气:“哎呀,真是造孽哦……这世道……一点心意,一点心意,不值几个钱,各位多担待……”一边说着,一边却从储物袋里颇为利索地掏出了为数不多的干粮和清水(自然是分量最少、最便宜的那种),优先分发给那些看起来已经虚弱到极致的老人和孩子。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与他奸商气质不符的、略显笨拙的急切。
墨疑则走到那瘫坐的老人身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平稳地开始询问镇子上灾难发生的具体时间、细节,那些“黑袍人”和魔物的特征、数量,以及最重要的——他们是否明确见过什么行迹诡异的人或东西,朝着南方哪个具体方向去了。他的问题精准、直接,如同在填写一份冰冷的调查问卷。
白晓痴安静地绕过人群,蹲在一个一直小声哭泣、停不下来的瘦弱小男孩面前。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袖子里摸出那截用手帕包着的、枯萎的花茎,递到他眼前,轻声说:“……别哭……你看……花花……虽然睡着了,但还是好看的……”她的声音和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男孩愣愣地看着那截丑陋的花茎,又看看白晓痴空茫却温柔的眼睛,抽噎声竟然真的渐渐小了下去。
厉焚天抱着刀,如同门神般守在院内通往大门的方向,听着老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的叙述,脸色越来越沉,眼中的火煞之气隐隐翻腾。这里的惨状,与枫泊镇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彻底。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灼烧。
通过老人零碎混乱的叙述,他们拼凑出信息:大约三四天前,确有一伙行迹极其诡异、全身都裹在宽大黑袍里的人影经过镇子南边的荒山。他们似乎能驱使可怕的魔物,但没有进镇,只是远远地朝镇子方向望了一眼(老人强调那眼神冰冷得不像活人),就继续向南离开了。而黑袍人离去的方向,与山神庙神像底座那个燃烧书卷的刻痕箭头所指,以及《五障书》残卷那微弱的感应,完全吻合。
线索再次冰冷而清晰地指向南方。
在祠堂压抑的气氛中稍作休整,补充了点清水后,五人决定不再停留,继续南下追寻线索。
离开时,钱小满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绝望的幸存者,胖脸上挣扎之色变幻不定。他一会儿摸摸自己那个仿佛命根子的储物袋,一会儿看看那些蜷缩的孩子,最终还是一跺脚,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做贼似的飞快蹿到那老人身边,从储物袋最深处、贴肉藏着的地方,摸出一个瘪瘪的小布袋,一把塞到老人枯瘦的手里,语速飞快地低声说:“……老丈,藏好了!别声张!这点灵石……省着点用,熬粥的时候掺米里,或者去远点的城寨偷偷换点粮食……能撑一天是一天……妈的,胖爷我真是……真是亏本亏到姥姥家了!”他说完,像是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后悔把灵石抢回来一样,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祠堂大门,肥胖的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老人颤抖着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布袋,里面竟然是数十块虽然细小、却灵气盎然的下品灵石!对于这些幸存的凡人而言,这已是一笔能救命的、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钱小满那满是“肉痛”和“后悔”、几乎要哭出来的背影,彻底愣住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厉焚天抱着刀,看着钱小满这极其不符合他“人设”的举动,习惯性地撇了撇嘴,似乎想嘲讽一句,但最终什么难听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将手中的赤红长刀无声地握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
凌傲沉默地走过挤满人的院落,面无表情,仿佛周遭的悲惨与她毫无关系。然而,在经过那个紧紧抓着硬饼、眼神惊恐的小女孩身边时,她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弹动了一下,一缕细微到近乎虚无、却精纯无比的极寒之气,悄无声息地渡入小女孩体内,精准地驱散了她脏腑中淤积的、足以致命的阴寒病气,却并未伤她分毫。做完这一切,她甚至连步伐都未曾停顿,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唯有那清冷的侧颜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刹那。
墨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走到老人身边,无视对方的惶恐,用最简洁冷静的语言,告知了附近几处相对隐蔽安全的水源地点、几处可以临时藏身躲避魔物的山洞位置,甚至还用一根木炭,在干净的石板上飞快地画出了一张简易的、用普通朱砂和黄纸就能制作的预警符箓的图谱和激发口诀。“能否起效,取决于制作精度和环境干扰,概率约为百分之三十七点五,但好过没有。”他干巴巴地解释完,也不管对方听懂了多少,便转身离开,追向前面的队伍。
白晓痴是最后一个迈出祠堂门槛的。她回头望了望院子里那些重新被绝望笼罩的人们,又仰头看了看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小镇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认真地对空气说:“……要好好的呀……太阳睡了,还会醒的……”
走出望南集,重新踏上荒凉死寂的南下古道。
五个人都沉默着,比来时更加沉默。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夕阳再次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龟裂的土地上,时而分开,时而又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依旧贪婪,易怒,痴傻,傲慢,多疑。刻在骨子里的障,并非一次善举就能消除。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发生了变化。如同顽石被水滴凿出细微的痕,如同坚冰下有了潺潺的流响。
南风带来远处群山潮湿而危险的气息,也带来了更深重、更浓郁的魔氛,仿佛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巨网。
前路依旧未知,黑暗或许更深。但这一行五人同行的脚步,在历经了山神庙的共战与望南集的殇恸后,似乎比昨日,稍稍稳了些许。那根捆绑着他们的无形之线,在挣扎与摩擦中,似乎也缠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同行”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