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防空洞深处，那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鸣，如同垂死病人的喘息。昏黄摇曳的灯光在潮湿的洞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草药苦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凌霜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
陆渊躺在铺着发霉军绿色防潮垫的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从内而外灼烧着他。汗水浸透了简陋的绷带，混合着伤口渗出的组织液，在身下的垫子上洇开深色的湿痕。GR-17晶尘毒素与伤口严重感染在他血液里展开拉锯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痛苦的呻吟。
“三十九度八！还在往上飙！”姜小离“啪”地一声将老式水银体温计摔在旁边的铁皮工具箱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狐狸眼此刻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焦虑和绝望，“晶毒入血了！抗生素根本没用！再这样下去……”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防空洞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凌霜沉默地蹲在陆渊身边。她从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捞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拧干冰冷的脏水。水珠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滴落。她没有看姜小离，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近乎机械地开始用湿布擦拭陆渊滚烫的身体。
冰冷的湿布首先覆上陆渊因高烧而布满汗珠、滚烫的额头。水流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和颈侧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湿布向下，擦拭过他贲张的、因高烧和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胸肌，带走汗水和污垢，露出下面结实的线条。动作在腹肌沟壑间短暂停留，抹去泥污和干涸的血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涩感，显然并不习惯做这种事，但每一次擦拭都异常稳定，力道均匀，仿佛在精心保养一件精密而危险的武器。
冰冷与滚烫的触感在陆渊的皮肤上交替，带来短暂的、微弱的清醒。“…师父…”陆渊在昏迷的深渊中挣扎，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他滚烫的手突然抬起，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抓住了凌霜正在为他擦拭胸口的手腕！
滚烫的掌心如同烙铁，紧紧贴在她冰凉的手腕皮肤上！更让凌霜身体瞬间僵硬的是，陆渊无意识的手指，竟然在摩挲着她腕骨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白色疤痕——那是七年前雨夜任务中，被流弹擦过留下的痕迹。
凌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陆渊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上挑、此刻紧闭着的眼尾，与记忆深处那个濒死少年的面容瞬间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顺着被抓住的手腕窜遍全身！她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本能地想要抽回手。
但陆渊抓握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垂死挣扎般的绝望和依恋。“…别走…”他含糊地呢喃着，滚烫的呼吸喷吐在她敏感的虎口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防空洞顶的渗水，有节奏地滴落在角落一个废弃的铁皮桶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叮咚”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凌霜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滚烫、布满伤痕的手死死抓着她冰冷、同样布满枪茧的手。面具下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几秒钟的僵持，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最终，她眼中翻腾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她没有再试图抽离，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拿着湿布的手，继续着擦拭的动作，移向他肋下那处狰狞外翻、依旧在缓慢渗血的伤口。湿布抚过翻卷的皮肉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抽搐，新渗出的血迹在纱布上缓缓晕开，如同暗红色的花朵。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滴答的水声中流逝。
姜小离抱着一个盛满相对干净清水的破盆，匆匆从洞口取水回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一下，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识趣地没有打扰，默默退到一旁整理所剩无几的药品。
阴影里，凌霜的目光从陆渊痛苦的脸上移开，落在自己被他紧握的手腕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后腰的位置。隔着粗糙的作战服布料，L3腰椎处那个冰冷的金属接口，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
她闭上眼，七年前的画面如同淬毒的尖刀，狠狠刺入脑海：冰冷刺眼的手术无影灯，脊椎被钻骨、植入异物时那撕心裂肺、足以让人疯狂的剧痛，墨琊那毫无感情、如同机械合成般的声音直接植入她的听觉神经深处——“从今往后，你是烛龙。你的眼，为组织而视。你的手，为组织而杀。你的痛，是忠诚的勋章。忘记你的名字，忘记你的过去。你，是兵器。”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将凌霜从冰冷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陆渊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盖在他身上的半截破毯子滑落，露出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
凌霜倏然睁开眼，冰冷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及散去的痛楚。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按住了陆渊因抽搐而挣扎的手臂。掌心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他肩胛骨附近一处陈年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圆形疤痕——那是她亲手留下的弹孔。七年前雨夜，那颗本该射穿他心脏的子弹，最终只留下了这个印记。
指尖在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冰冷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当年子弹穿透皮肉时的灼热。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最深处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但转瞬即逝。
最终，那停留在疤痕上的手指缓缓收拢，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拉过滑落的毯子，重新盖住陆渊的身体，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稳定和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和情绪波动，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