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萤火虫’吗？」
这七个字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慕辰的大脑，瞬间引爆了所有被刻意尘封、用无数个日夜去埋葬的记忆碎片。
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空气里永远飘散着刺鼻的氨水和某种甜腻的、属于有机溶剂的怪异气味。铁丝网高墙圈出的禁地。穿着不合身白大褂的、年轻而惶恐的自己——一个利用暑假偷偷跑来这个据说能给简历镀金的神秘研究所打工的穷学生。
还有……那个代号。“萤火虫”。
那不是他的代号，是她的。
那个总是躲在角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女孩。她似乎不属于那里，像一只误入钢铁丛林、翅膀上沾着荧光粉末的脆弱昆虫。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在一次深夜替值班的研究员送样本时，偶然在通风管道旁相遇。她看着他胸牌上的名字，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的笑，声音轻得像耳语：“在这里，名字没有意义。只有代号。比如我，他们叫我‘萤火虫’。”
他没问为什么。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古怪又可怜，只想快点结束这份临时工作，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他甚至没记住她的名字。
直到那个爆炸性的夜晚。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混乱的人影。焦糊的气味。还有……被白色担架抬出来的、盖着白布的纤细轮廓。官方说法是实验事故，意外泄漏，一名实习生不幸遇难。
但他记得，前一天晚上，他无意中听到两个醉醺醺的研究员在厕所隔间里低声交谈，提到“萤火虫”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提到“上面很恼火”，提到“必须处理干净”……
恐惧像冰水浇透了他。他不敢声张，不敢询问，在巨大的不安和负罪感中熬完了剩下的日子，拿着微薄的薪水仓皇逃离，并将那段记忆死死锁进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假装从未发生。
十几年过去了。他成了法医慕辰。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此刻。这条诡异的短信。在这个被狙击枪瞄准的死亡时刻。
原来从未过去。
那只早已死去的“萤火虫”，扇动了翅膀，在十几年后，掀起了一场席卷一切的复仇风暴！
她是那个女尸？不，时间对不上，年龄也对不上。那她是策划者？那具女尸是她的替身？还是……传递信息的工具？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慕辰，他甚至暂时忘记了腿上的伤痛和黑暗中致命的狙击手。
对方知道他！对方知道他的过去！这场游戏，从始至终，他都不仅仅是玩家，更是……目标之一！甚至可能是主要目标！
“咻！”
又是一颗子弹打在附近的泥地里，溅起的泥块砸在他脸上，生疼。警告的意味十足。
对方不立刻杀他，是在戏耍？还是……在等什么？
慕辰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几乎要掐进屏幕里。他猛地意识到，对方能精准地在这个时间点发送短信，意味着他能掌握自己的实时位置，甚至可能……能看到他！
他猛地抬头，目光疯狂扫视周围的黑暗。夜视仪提供的绿色视野里，只有摇曳的荒草和冰冷的废墟。
在哪里？那个窥视者在哪里？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狙击枪的声音响起。像是某种高压气枪。
慕辰感到脖子侧面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虫子狠狠蜇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去，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小的、针尾还在微微颤动的飞镖状物体！
麻醉镖？！
他的意识瞬间开始模糊，视野里的绿色急剧褪色、旋转，身体的力量像退潮般消失。他拼命想保持清醒，想发出警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穿着全黑作战服、脸上戴着夜视仪和防毒面具、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无声浮现的身影，正快速向他逼近。
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不知过了多久。
慕辰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中艰难地苏醒过来。
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的、坚硬的触感，他正躺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味，非常熟悉……是那个废弃研究所特有的味道。
他被带到了室内。
眼睛被黑布蒙着，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嘴没有被堵上，但显然呼救毫无意义。
他试着动了动，浑身酸软无力，麻醉效果还未完全消退。小腿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醒了？”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冰冷电子音在前方响起，毫无情绪波动。
慕辰的心一沉。他没有回答，只是努力集中精神，试图通过声音和气味判断环境。
这里很空旷，有回音。远处似乎有滴水的声音。空气流通不畅，应该是在地下或者某个封闭的厂房内部。
“慕辰法医，或者我该称呼你……‘临时工077’？”电子音带着一丝嘲弄，“或者，称呼你为，‘萤火虫’事件的沉默旁观者？”
慕辰的身体猛地一僵。对方果然知道一切！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慕辰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消除的颤抖。
“我们？不，不是‘我们’。”电子音淡淡地道，“是‘她’想干什么。我们只是……游戏的执行者和观众。”
“她？谁是‘她’？‘萤火虫’？”慕辰急促地问。
电子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十几年前，在这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因为发现了某些大人物的肮脏秘密而被灭口，官方记录为意外。而你，一个巧合的旁观者，选择了明哲保身，带着秘密逃离。你觉得，沉默能换来安宁吗？”
慕辰咬紧了牙关，负罪感和愤怒在胸腔里燃烧，却无力反驳。
“至于‘她’……你可以理解为，‘萤火虫’的意志的继承者。一个发誓要揭开所有黑暗，让所有参与者付出代价的……亡灵。”电子音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狂热，“而你，慕法医，你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罪。但你也是钥匙之一。”
“钥匙？”
“打开最终真相的钥匙。”电子音道，“‘游戏开始’，不仅仅是宣言，更是邀请。邀请所有相关者入场。周卫国、赵峰……还有你。你们三个，当年都在那里，都以不同的方式，与‘萤火虫’的死产生了联系。”
周卫国！赵峰！果然他们都牵扯其中！周卫国的值班记录，赵峰的实习签名！
“第一个死者是谁？第二个又是谁？”慕辰急问。
“第一个？一个可怜的被选中的传递者罢了，她的唯一任务就是把指控和线索带到你们面前。第二个？一个当年参与处理‘意外’的小角色，他的死是宣告，也是祭旗。”电子音冷漠地回答，“至于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发现。游戏，要自己玩才有意思，不是吗？”
“你们杀了这么多人，就为了一个所谓的游戏？！”慕辰低吼。
“清理污垢，总是需要水和刷子，难免会弄湿地面。”电子音毫无波澜，“比起他们掩盖的真相，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复仇，更是……净化。”
疯子！这是一群被执念驱使的疯子！慕辰感到彻骨的寒意。
“为什么是我？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吗？”电子音反问，“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还是你选择了遗忘？‘她’需要你想起一切。你需要回到……起点。”
起点？那个平板电脑里的文件夹名！
“那些文件……”
“文件只是开胃菜。”电子音打断他，“真正的大餐，需要你们自己一步步解锁。接下来，你会被释放。”
“释放？”慕辰一愣。
“当然。游戏才刚刚进入精彩部分。你会带着‘她’的提示回去。你会继续调查。你会和周卫国、赵峰互相猜忌、互相撕咬……‘她’很期待看到你们这些‘正义使者’最终会露出怎样丑陋的嘴脸。”电子音带着一丝愉悦的残忍，“当然，如果你试图再次沉默或者反抗……”
电子音顿了一下，慕辰听到某种设备启动的轻微嗡鸣声。
“你心脏旁边，我们植入了一个小玩意儿。遥控的。‘她’不喜欢时，或者你偏离游戏路线时……‘砰’。”电子音轻松地说，“当然，如果你最终能揭开所有真相，找到‘她’，或许有机会拆掉它。毕竟，游戏总要有通关奖励，虽然希望渺茫。”
慕辰如坠冰窟！体内炸弹！他们竟然……
“现在，给你第一个任务提示。”电子音不再给他消化恐惧的时间，“回去之后，告诉周卫国和赵峰——‘萤火虫’从未熄灭。然后，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那会非常……有趣。”
脚步声响起，有人靠近。
冰凉的针头再次刺入他的脖颈。
“祝你好运，玩家慕辰。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提供更多的乐趣。”
意识再次被拖入无尽的黑暗前，电子音最后的话语如同恶魔的低语，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
再次醒来时，刺眼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北郊荒地的边缘，靠近一条公路的排水沟旁。身上的束缚和眼罩都消失了，只有手腕上被手铐勒出的红痕和依旧昏沉的大脑证明着昨晚的一切不是噩梦。
还有……心脏位置那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异物感。
他踉跄着爬起来，环顾四周。废弃的研究所远远矗立在晨雾中，寂静而荒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车和队员都不见了，雷涛的人也毫无踪影。
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只有他，和一个植入心脏旁的炸弹，以及一句带给周卫国和赵峰的、来自亡灵的口信。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没有信号的区域早已过去，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匿名短信的记录，仿佛那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游戏……强制继续。
他拖着疲惫不堪、满是泥泞的身体，沿着公路踉跄前行。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那致命的威胁在胸腔里随着心跳一同搏动。
几个小时后，他终于遇到一辆过路的货车，求助后回到了市区。
他没有先回法医中心，而是找了个公共厕所，简单清洗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不堪，然后才拦了辆出租车回去。
走进法医中心大楼时，他感觉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审视和怀疑。他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监控摄像头。
周卫国的办公室门关着。慕辰站在门口，深吸了无数口气，才抬手敲门。
“进。”里面传来周卫国疲惫的声音。
慕辰推门进去。
周卫国坐在办公桌后，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看到慕辰，猛地站起身，脸上交织着震惊、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小慕？！你……你没事？！太好了！我们接到报告说你们在北郊遭遇伏击，失去联系，雷队那边也损失了人……我……”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快步绕过来抓住慕辰的肩膀上下打量，“你受伤了？其他人呢？”
他的关切看起来如此真实。如果不是经历了昨晚的一切，慕辰几乎又要相信他了。
慕辰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周卫国的眼睛，声音干涩而平静，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
“主任，‘萤火虫’从未熄灭。”
一瞬间！
周卫国脸上的所有表情——关切、焦急、担忧——如同脆弱的玻璃面具般轰然破碎！只剩下极致的、无法掩饰的惊恐和骇然！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抓着慕辰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你……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身体甚至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咒！
这反应……远超震惊！这是知情人最直接的、最本能的恐惧！
慕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了。周卫国绝对知道“萤火虫”！他知道那段过去！他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谁……谁告诉你的？！”周卫国猛地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慕辰的衣领，眼神狂乱，呼吸急促，“你还知道什么？！你还见了谁？！”
他的失态和恐慌，彻底印证了慕辰的猜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没等回应，赵峰推门走了进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主任，第二具尸体的初步……咦？慕老师您回来了？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的目光落在状若疯狂的周卫国和面无表情的慕辰身上，笑容微微一顿，显得有些惊讶和困惑：“主任，您……怎么了？”
周卫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慕辰，极力想恢复镇定，但颤抖的手和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他：“没……没什么！小赵，你先出去！”
赵峰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在周卫国和慕辰之间转了转，最后定格在慕辰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好奇：“慕老师，您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昨晚发生了什么？‘萤火虫’……又是什么？”
他也听到了那句话！而且他问了出来！他的表情自然无比，仿佛真的只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慕辰紧紧盯着赵峰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温和的湖泊底下找出丝毫的破绽。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有纯粹的、无害的疑惑。
要么，赵峰的演技已臻化境。
要么……他真的不知情？当年他的签名，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值班记录？
又或者……他才是那个藏得最深的、“萤火虫”的继承者？
心脏旁的异物感隐隐作痛，提醒着慕辰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
游戏开始了。
而他，正站在风暴的中心，身边是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猎物的昔日同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埋葬着亡灵和罪恶的过去。
他看着惊恐失态的周卫国，又看了看一脸无辜困惑的赵峰。
缓缓地，开口。
“没什么，一个代号而已。”慕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却冰冷锐利，扫过两人，“从现在起，一切都不一样了。”